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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现在,我们看啊!这个囚犯式的光绪皇帝,已走过了他的仇人的面前了!他虽然中有一辆车乘坐,但到了车站,既有那么许多的臣下前来接驾,他怎能一个人躲着不出来呢?他必须郑重地侍立在太后的后面,接受这些人的参拜。记得往日每逢太后看不见的时候,我和光绪随便说话时,往往也听见他说起他自己对于戊戌政变的感想:每次,他总是切齿痛骂这个捏造谎话,构陷他的袁世凯。所以我早就怀着一颗极兴奋的心,打算看看他和袁世凯劈面相逢后的神情。

  车子完全停止了。太后那一辆车的车门,居然很适当地停在那一方黄色毛毯的前面;太后大概总是因为袁世凯的面子关系,竟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走下了车去,凛凛然不可犯的接受袁世凯和他所率领的那引官吏的参拜。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袁世凯所跪的地位比别人特别出一些,因此,他差不多已在太后的脚下叩头了。他磕得很恭敬,而且依着习惯,一般也向光绪叩头,其实,光绪正站在太后的后面,身子挺得很直,另有一种往常所不易见到的威严;可是他脸上的血色,已一些看不见了,白得和死人的面庞一样,嘴唇更是由白而灰,由灰而黑,变得比什么都可怕。一双眸子里,布满了血丝一样的红筋,仿佛将有火喷出来的神气。我可说从不曾在任何人的脸上,见过这样激愤沉痛的表情,要是找一个医生来试验他的心脏的搏击数,必可有惊人的记录发现。

  我想假使其时的光绪,还有一丝半毫的实权的话,他必不惜任何牺牲,要把这个大名鼎鼎的政治家的脑袋砍下来了!而这一片才铺上去的黄沙上面,也将有几许可贵的鲜血渲染着了。除掉他的气愤填胸的表情而外,光绪并不曾说什么话,手足也不曾动过,他对于这个出卖他的自由的奸臣,显然是十二分的鄙夷:他的过度的冷落的神气,很明白地告诉人家,虽然他的唯一的仇人——袁世凯,已在他面前跪着,但他只当没有看见一样。

  袁世凯也未尝不瞧见光绪脸上的表情,但他已明知这个可怜的脚色,决不能再有什么举动,因此绝对不加注意,态度依然极从容,他请过圣安之后,便和太后随便说了几句话;同时,用来作为接驾大典中的一幕的乐队,也开始演奏了,袁世凯所备的乐队却不是中国的古乐,乃是一队很纯粹的西乐队。大概有二十个人,所用的乐器和外国行伍中的铜乐队一样,据说:那一个乐队长乃是由袁世凯花了钱,资送他上德国去专习音乐和作曲的留学生。他的技术,的确很不错,尤其在那个时候,真可说是中国数一数二的西洋音乐家了。他回国之后,便把他所有的时间,全用在教授袁世凯自己所拣选出来的一班少年军官们怎样演奏西乐,想来也已经过去了不少的时候,所以我听他们奏得已很不差了!

  袁世凯因为自己是军人出身的缘故,所以特地故意的把这一次接驾的种种仪式,使之尽量的军队化;除却这一队由二十个少年军官所合组成的乐队之外,他还调来了大队的军马,一律顶盔贯甲,端端整整地排列在距离月台约百码左右的所在,向太后遥拜。我真不知道袁世凯要他们来做什么?若说是给太后检阅,却不见正式开操;若说是来保护太后,那也无须如许之多,或者可以说他们的数量尽多,但他们有什么能耐,可以保护太后呢?若说是为着要向太后行礼致敬,那末他们又嫌站得太远了,无论他们磕多少头,太后永远也不会看见。

  在这种盛大而庄严的集会上,关于乐队应奏保种乐曲的一个问题,当然必须先于事前排定的。照东西洋各国的习惯讲,逢到有这样类似的礼节,第一套歌曲,必然是该国的国歌。那末就请袁世凯的乐队奏一支中国的国歌吧!但是抱歉的很!那时候的中华帝国,实在从不曾有人理会过国歌是一件什么东西咧!因此,当我簇拥着太后从车上走下月台去的时候,那一班铜乐队竟奏起《马赛里斯歌》来。《马赛里斯歌》便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国歌。

  别的人虽然不知道,可是我和我的妹妹两个人,却早已听熟了,不禁暗暗好笑起来。不过当场却不能直截了当的向太后说明,伊知道了,也许就会教人把那二十一名西乐家(连那队长在内)拖去砍头的。直到后来隔了好几天工夫,我才从无意中提起这一件事来,并且向伊建议,凑早教那些闲得无事可为的大臣们制定一支中国国歌,以免再有这种类似的笑话闹出来。太后听了,很表赞同;但不久又忘怀了,所以一直到满清帝国覆亡也不曾有过一支国歌。

  太后当时既不曾知道那一班乐队所弄的玄虚,——用法国的国歌,来欢迎本国的皇太后。——而且还是初次得聆西乐,心上竟觉得非常高兴。待他们把那支《马赛里斯歌》奏完之后,伊就特地教李莲英亲自了马,走去把那所有的乐器,一件一件的取过来,让伊自己去反复的验看着。同时还教李莲英辗转的去询问那乐队长,关于这些乐器的名称,来源,和用法等等的问题。伊虽然是一个纯粹的外行,但伊所发的问题却都很得当,使那乐队长不得不一一从详答复。

  奏乐便是这一次接驾大典中的第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过去之后,拉着便是各官员纷纷献宝。所谓献宝便是各将自己所备的东西当面贡呈给太后收用。因为臣下贡献什么礼品给皇上或皇太后,乃是一种公开的,而且是必须的报效。不象此刻一般号称“国民公仆”的官僚们,虽然一样也要收受贿赂,但往往鬼鬼崇崇的惟恐人家知道;一私一公,比较起来,真不免令人有今不如昔之叹了。可是就他们做官的本身和利害而论,公开的献宝实在更比私下的行贿来得创巨痛深,大有“十年搜括,一旦皆空”之苦。因为送的东西一经公开,不但已成众目昭彰,而且当场就能比较了好丑来,所以官做得小些的往往为着要端正献给皇上,或皇太后的贡品,而致尽倾十年来宦囊之所积。所以归根结底,这种习惯,毕竟也是弊政之一。就象这一次太后坐着火车上奉天去,路过天津,实在只是一桩小事,接驾虽说是一种尊重的意思,似不可少;但太后本身既没有什么要庆可贺之事,做臣下的何必又要献什么贡品呢?但那天在月台上跪着的四十多们官员,却个个都拚性舍命的购办了许多最好的东西,带来献给太后,一个也不敢少。

  要把东西献给太后,自然也不能象寻常人家的馈赠一样的送到了就算数,他们必须依着官衔的高下,逐一由本人把东西捧着,或由他们的亲随代他们捧着,送到太后面前来让伊验看过了才教太监们收下。这一次在天津月台上轮到第一个献东西的自然是袁世凯。他弯着腰,眼睛注视在地上,但神气还是很倨傲,他先朗声向太后奏道:

  “奴才蓄有鹦鹉一对,乃是特地打发人从印度那里觅取来的,为的是要贡献给太后赏玩,以见奴才一片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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