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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皇太后的一生,可说便是为着“吃”而生存的!这话并非侮辱,就是我自己,——伊的一个女官——也是如此。我们无论在什么时候,总是讨嫌吃的东西太多,不会嫌吃的东西太少。不但内廷里的食物如此丰富,便在我们自己家里,备的东西虽不能全象宫里那般的珍贵,数量也比较少一些,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尽量的吃得失了滋味,下次一见这东西就头痛。

  宫里面又有一个特殊的习惯:这习惯的来源已不是百年中间的事了,因此也没有人再能说明它的用意。只知道太后或皇上每一次正餐,必须齐齐整整的端上一百碗不同的菜来。当然,太后无论怎样好的胃口,也断不会一齐把它们吃下去的,就是尝也尝不全咧!或即弃去,或由女官,宫女和那些上级的太监们依次享用。

  每餐,太后总是一个坐着独享的,不过有时候,伊也教我陪伊同餐。——我却只能站着吃,不能跟伊一样的坐着。——伊的餐桌并不是一张整幅的桌子,事实上也不能有那样大的桌子,可以放得下整整的一百碗菜就是有,也未免太笨了,太后是决不会欢喜的!所以我们有一套小桌子备着,临时拢将起来,便恰好足够安放那一百碗正菜。桌子问题虽是这样解决了!然而那些菜和太后相距得委实太远了,除掉靠近伊的几种之外,伊的箸匙都不能够得到。那么太后对于这些菜难道真是可望而不可即吗?

  不!不!读者无须为伊焦急,原来这边还有一个专门服侍太后用膳的太监咧!这个太监的名字唤做张德。——后来慈禧太后宾天之后,这个人便继李莲英而为清宫中的总管太监。——太后如其爱上了某一种菜,心想尝试一下的话,便吩咐了张德,让他恭恭敬敬地端近前来,请太后下箸。可是这端菜的差使,也真不容易当,一举手,一移步,都得非常的郑重。待太后餐毕之后。这些菜便一齐撤下去,听我们自由取令。其中十分之九,不是完完整整的象供祖先时撤下来的祭菜一般。

  菜既有百碗之多,煮炒的工夫当然是极繁复的了!现在我们只讲车上的情形:在那四辆充作临时御膳房的车辆之中,有一辆才是真正的膳房。在这一辆车上,靠壁的左右两边,分装着五十座炉灶;这些炉灶都是用白色的粘土涂着砖瓦块砌就的,架子是用生铁做的,下面还有一个铁盘,这两件铁器上,也一律白漆涂着,所以不但可以没有起火之患,便是在外观方面,也觉得很洁净齐整。在每一座炉灶上,每餐必被指定要做两样菜。读者也许要问:为什么不让它多担任几样,也好减省几座炉灶呢?这中间也有一层缘故,因为有许多的菜,不是临时就可以做起来的,必须费好多的时候去准备。譬如象焖蒸鸭子,就得有两天的文火去煮,才能酥烂。

  当太后用膳的时候,必先有人去通知那几个司机和司闸夫,吩咐他们把车子停下来;不过这些菜却不能待车子停了再做,好在我们这列火车自始至终,从不曾行驶得怎样快过,那些厨子尽可在车行时把菜肴端正下。

  每一座炉灶上,有一名厨子承值着。这些厨子便是所谓“上手”。都得有相当的资格,才巴得上做“上手”。可是他们的工作,正是简单而省力极了。每个人每餐只须做两种菜,此外便别无差使。不过我总疑惑,他们各个人所担任的两种菜,是否确是他们自己的得间杰作?即使是的话,他们的技术是否已经登峰造极,还是疑问。

  就在这一辆专放炉灶的车子的后面,还有一辆车子是专做预备工作的;所谓预备工作也者,就是把那菜肴的原料,在未下锅之前,先加一番整理的工夫的意思。因为有的东西是要剥皮的,有的东西是要截断的,有的东西是要切小的;……差不多每一种生的东西,都需要加一番整治的工作。担任这项工作的共有二十多个人,但他们还是很忙,这倒不是他们动作太慢,实在因为这些剥洗切的工夫是太繁了。譬如象豆芽,在下锅之前,必须先把它茎上所生的很细的根须摘去,而且摘的时候还得十分用心,以致糟蹋了有用的东西。这要算来,便是专派一个人来料理豆芽一样东西,也不会怎样空闲了。何况别的东西都得一般的调弄呢!

  我们退回去再讲那些炉灶:它们一共是五十座,匀匀落落地分着两行排列在左右,仿佛是一队端整严肃的禁卫军一样。这些炉灶里所用的燃料便是煤球;可是因为煤球那东西很不容易着火,所以每次都得用废纸或木花来做引火的东西。但是不能用得太多,否则那股烟就难受了。这一部分生火的工作是那些杂差做的,为便利叙述起见,不妨暂时称为丙厨夫。因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那真正做厨子工作的“上手”,“下手”,可以称为甲厨夫和乙厨夫咧。丙厨夫一共也有五十人,就是每一个人管一座灶。

  甲厨夫除掉每餐各做拿手的正菜两种外,其他便一概不管了;乙厨夫只需当甲厨夫工作的时候,站在他的旁边,把酱油,糖,香料之类,依次递给他,不过因为要“依次”的缘故,他们就必须同样的懂得一些烹饪的技术了。

  当丙厨夫在生火的时候,甲乙两厨夫无论怎样闲空,也不愿稍助一臂之力的,宁可瞪出了眸子在旁边瞧着,不屑动一动因为他们觉得这种低微的工作,是要有损他们的尊严的。我看只要在宫里当一些差使的人,上至总官太监下至打扫夫,可说是没有一个不爱体面的,也没有一个人不会搭架子了,这大概也是受了皇太后的熏陶吧?

  待到那炉火熄灭旺之后,少不得也有一阵很浓烈的煤气;当然,这是十分不合卫生的。在车子上奉天去的路上,有好几名太监因为受不住这种臭味而病倒了。不过他们渐渐地也乖觉起来,每次生火,总把所有的车窗全打开,这样就不再听见有中煤毒的人了。除掉开窗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减少煤气的方法。就是在那炉灶上开一个小洞,当开始生火的时候,先用一节很短的烟囱装在这个小洞上,而把这烟囱的出口,各着窗外,于是那般浓烈的煤气,便有一大半可以吹散出去了。待到炉内的煤球已生得十分的旺了,就是全部已变了透明的红色,(这种煤球是极其耐燃的,一经生旺,便可以用好久的工夫。)这才把那短烟囱卸下。

  为着要减少生火的时间起见,那些丙厨夫总得用一柄葵扇凑在那炉灶前端的火门上尽力的望里而扇着;可是因为这火门的位置太低,他们非得把身子弯下去,便无从扇起,所以这一种工作,实在是很辛苦的。

  我们再来算一算看:每一座炉灶上有甲,乙,丙三个厨夫,此外尚有无数的太监,往来般运,这一起人的数目,可是真不少了!所以在那四辆权充御膳房的火车上,一到了进餐的时间,空气便立即紧张起来了。可是工作虽忙,倒并不曾有过出菜迟延,或碗碟倒置的失误发生过去时。读者别小看了他们!他们的动作真有些军队化呢!一到生火的时候,五十个丙厨夫便一起动起后来,因为各人的手法都是相等的,所以炉子里的煤球也总是在同一个时候生旺,而那一截临时装上去的短烟囱,也连带的在同一个时候被拆卸下来了;最好看的是当那五十个丙厨人同时弯下身子,各用着一柄葵扇,一挥一挥地在煽动,这情形真象舢船上的船夫的动作一般的整齐,一般的刻板。

  这些厨夫虽然在地位上有甲,乙,丙之分,可是他们的服装倒是一律平等的;他们都打扮得象宫里的太监一样,不过在衣袖上,多加一个白布的套子。所以在这四辆权充御膳房的车子里,色调也跟别辆车子上机样的灿烂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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