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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慢!”曼殊制止道,眼睛依旧盯着画面出神。

  “怎么?”杜有财诧异地问。

  “这幅画还没有画完呐,你急的什么。”

  “噢!”杜有财似乎有所领悟,殷勤地说:“那您画,那您画。”说着便恭敬地站在曼殊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画面。

  这时,只见曼殊将笔悬于画面之上,觑着月亮,之后笔尖便落于月亮之上,唰唰唰,只轻轻四笔,那圆圆的月亮便不再是月亮了,而变成了一枚形圆孔方的铜钱。

  “大师,您这是?”

  “哼哼!”曼殊轻蔑地笑了一声,“你钱庄老板还需要月亮吗?倒不如这东西对你更适用。”说着将笔朝桌上愤然一撩,一脸怒气向门外走去。

  “这……这……”杜有财十分沮丧,感到此法也并不灵验了。

  其实,曼殊对别人索画也不都是逃避、拒绝,有时也很热情,尤其是底层的人们来要画,他大多都满足他们的要求。

  一次,一个家乡的渔民来找他,一见面,那渔民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师,我家新盖了三间房子,阴阳先生看了,说只有挂上大师的画,日子才能安稳,所以我才来……”

  曼殊笑了:“我的画,能有如此神力!”

  “有的,有的。”渔民说:“阴阳先生说的还能有假。”说着就要叩拜。

  曼殊连忙拉起渔民:“不就是要一张画么,干嘛要这样。”

  “那得需要……”渔民支吾了一下。

  “需要什么?”

  “需要多少钱?”

  “哈哈,一分钱也不需要,你等着就是了。”

  “谢谢了,谢谢了。”那渔民说着就退下了。

  送走了渔民,曼殊的心里便犯开了琢磨,画一张什么样的画送给这渔民最合适呐?是画花,是画草,还是画水,想来想去,他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第三天,那渔民又来找他。

  曼殊说:“你在这里等着,我现在就画。”

  渔民听了,心里便不悦,暗想,我在客栈等你三四天了,你一笔都没动,我这会儿来找,你才想起画,岂不是要应付我。又一想,人家是个名人,一天到晚的事情多得很,能给咱画两笔,就算不错,还奢想个啥。便说:“感谢大师了。”

  这时,只见曼殊轻松地拿起笔来,在宣纸的东南角极巧然地画了一只小船,又在西北角上画一个极小极小的人,然后回过头问那渔民:

  “你看怎样?”

  那渔民不看还罢,伸头一看,便光火起来,想不到大名鼎鼎苏曼殊,竟是这般的应付人。一张这么大的纸上,就画这么两个东西,这还叫画么,这么一张画,拿回村里,人们不笑掉大牙才怪,这么一张画,还不如不拿,想到这里便说:

  “大师的笔墨既是这么金贵,我就不要了。”

  渔民说着就怒气冲冲地朝外走。

  “等一等!”曼殊叫了一声。

  那渔民回过头来,有些揶揄地说:“莫非大师还有什么事么?”

  “你看。”曼殊说着就在小人和小船中间画了一条极细的线,立时一幅奇妙的画便出现了,那是一幅精妙的《拉纤图》。

  渔民看罢就惊呆在那里,想不到他的笔竟是这样神奇,于是对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十分的懊悔,满脸羞红地说:“大师,我错怪你了,请你多多包涵。”

  “没什么,没什么。”曼殊摆摆手:“这幅画,你要不要?”

  “要要要!”渔民鸡啄米似地说。

  “那就拿走吧!”曼殊指了一下那张《拉纤图》。

  渔民拿过画,眼里涌满了泪水,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恭恭敬敬地给曼殊鞠了一躬,这才向外走去。曼殊见渔民这么激动,自己也很受感动。他觉得底层百姓的情感最真挚,最质朴,最让人难忘。他珍重这种感情。

  三十一、醉入花丛

  前文就曾提及过,曼殊在飘零爪哇岛期间,由于身体羸弱,疾病就时时侵扰他。如今,更由于他暴饮暴食,毫无节制,身体状况愈发糟糕了,吃药、看病、住院,这三件事情几乎像三根坚韧的绳子,时时捆绑着他,尽管这样,他依旧没有逃离病魔的怀抱,这个期间,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无不充满着凄然:

  “……吾愁可知也。至西京,病复发。自分有愁天命之人,又安能逆料后此与亚子重有握手之欢否耶?河山倍美,只增惆怅耳!

  ……唐僧无状,病骨支离,学道无成,思之欲立。岁末南归,遍巡圣迹,石龟怀海,我岂忘情。

  ……日本虽有名医,又何能起余幽忧之疾?每念天涯数子,不觉泪下。

  ……嗟夫,三复来示,知公固深于忧患矣?庄生云:

  ‘水中有火,乃焚大槐。’今之谓也。

  ……吾病,他日君来,索我于枯鱼之肆矣!

  ……”

  疾病,不但侵扰着他的肉体,使他的精神阵营也出现了坍塌。他似乎透过病魔的指缝看见了生命的终极,而那终极带给他的依旧是悲怆、茫然。于是他原有的生活层面出现了变化,一种新的生活便悄悄开始了,那便是曼殊的“花酒”生涯:

  这种生活对有着旧习气的文人来讲,并不是新鲜的事情,他们觉得那是一种洒脱风流的行为。在他们中公然流行着这样一种言论:世界上倘然没有女人,简直没有文学可谈。造物主定要造出许多美丽绝艳的女子来,教许多男子颠倒于情海中,这便是天地间一种自然的文学。文学家好文,自然也好女子,而中国的礼教太深,没有法子渲泄;吃吃花酒,叫几个局玩玩,这也到了无可奈何的一境了。

  以前苏曼殊,虽然旷达放任,无所拘束,于这种事情却不肯苟且。他爱慕异性,更尊重异性。尤其对那些落入花道上的女子,愈发同情、怜悯、爱护,从不狎昵调笑,以寻快乐。在后一个阶段,病魔将死亡的种子在他心中撒下之后,他原来的生活信条都被击碎了。他不再像先前一样尊重着自己的感情了,也不再把情感看得那般圣洁、高尚,时不时地和朋友步入风月场中,在那丝竹声里,在那奢靡的气氛中,可以寻到以往不曾寻到的乐趣。

  这种生活,与他当时的心境是相当的吻合的,疾病缠身,来日不多,寻得一日欢乐,便是一日福分。但他又不是一般的庸俗的狎客,他同那些不幸女子之间的感情依旧是真挚的。从不低看她们,他把自己放在和她们平等的地位,至使很多妓女都成了他推心置腹的朋友,如:赛金花、张娟娟、花雪南、杨兰春、秦筝、阿崔、湘四、桐花馆……但曼殊与她们的关系又是纯洁的,他打破了一些庸俗的浅见,他觉得风月场中一定要有新的“风月”,他厌恶那种近似于动物的“生命交流”,他觉得真正的风月应该是精神结合。在他的“密友”中,绝代佳人者,有之,才艺双全者,有之,……可是与她们之间,完全都是精神领域的无肉体接触,找不出一例。这一点,是朋友们所公认的。有人说:“曼殊得钱,必邀人作青楼之游,为琼花之宴,至则对其所召之妓,瞪目凝视,曾无一言。食时,则又合十顶礼,毫不顾其座后尚有十七八妙龄女,人多为其不欢而散。越数日,复得钱,又问人以前之雏妓之名,意盖有恋绪。人为引之其处,而曼殊仍如前此之态,终于不言而回。”另有一传说,说的更为绝妙:“某年,曼殊有事于沪,昵爱一花。事有暇,辄顾其家。既且寝于斯,食于斯,衣服杂用之物,咸置其处,几视妓家如己室;与妓之同衾共枕,更不待言,而终不动性欲。妓以为异,问其故,则正容而语之曰:‘爱情者,灵魂之空气也。灵魂得爱情而永存,无异躯体恃空气而生活。吾人竟日纭纭,实皆游泳于情海之中。或谓情海即祸水,稍涉即溺,是误认孽海为情海之言耳。惟物极则反,世态皆然。譬之登山,及峰为极,越峰则降矣。性欲,爱情之极也。吾等互爱而不及乱,庶能永守此情,虽远隔关山,其情不渝。乱则热情锐退,即使晤对一室,亦难保无终凶已。我不欲图肉体之快乐,而伤精神之爱也,故如是,愿卿与我共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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