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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嗨,惨透了,跑的跑,逃的逃。我赶到的时候,除了看见遍地烧焦的瓦砾,连个人影也没有看见。没办法,我只得回转身来蛰居在这个破庙里……”

  “那……赞初法师的遗骨呢?”

  老僧眼圈立时红了:“都……都……没了。”

  说到后来,他便啜泣起来。

  曼殊即刻觉得晕眩起来,就仿佛脚下的土地颤动起来一样。这打击来得太突然猛烈了,几乎让人心里准备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是,一辈子都以慈善为人生之本的师父,怎么到头来,浩浩的乾坤世界,连他一杯尸骨都不能容纳!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啊?!他真想向苍天叩问一声。

  就在这时,庙宇外边响起一声炸雷——轰!

  这是曼殊有生以来觉得最响的一声炸雷,这是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炸雷。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解读的是,这声炸雷,是上苍对他叩问的回答!还是对他叩问的训斥!

  反正那个夜晚,他觉得心灵里又经历了一个冬天!

  二十七、爪哇岛幽情

  当我们透过历史的迷雾,试图看清苏曼殊面目的时候;当我们沿着时代的坐标,企图寻找苏曼殊生命轨迹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苏曼殊——这个终生传奇人物的一个极有诗意的特征:飘零!他幼年飘零,少年飘零,青年飘零,直至现在,依旧飘零。

  自“怀兰寺”雨夜之日始,他先后去过广州、上海、杭州、湖南,于1911年5月又到日本,先抵西京而后转赴东京,之后又去乡间探母,随之又拜见飞锡,数日后又从飞锡处转回东京,于是又起程返回爪哇……

  飘零者的行踪是不定的,飘零者的心情却是钟情的。那每每世人熟视无睹,司空见惯的事情,到了飘零者的眼里、心上,便别有一层的味道。此时的曼殊,最珍视的是友人的来信,那一页小小的方纸,在他的眼中比珍宝还要贵重,他觉得这是他寻找感情寄托,沟通外面世界,获得重要信息的绝妙途径。同时,他给友人写信,也变成了一种艺术活动,每每落笔,除了要写进自己的情怀、心绪、感触外,笔墨中无不闪烁着斐然的文采、飘逸的情致、罕觏的才情……,他的信札与其说是信札,不如说是绝妙的美文,这期间通信最多的是蔡哲夫、柳亚子、高天梅、周柏年等。

  1911年6月13日,他将所作新诗寄给蔡哲夫,并附上给柳亚子、高天梅的信,从而我们可以窥见他美文的一斑,其信写道:

  天梅、亚子两居士莲座:

  前接哲夫书,如知两居士道体如昨。天中节(端午

  节)奉上一笺,托哲夫转交,想已尘清览矣。顷接手示,厚意笃摩,循环铭涌,不知所以为报。瑛(曼殊自称)比来咯血之症复发,羁旅六月,已费去七百余金,故未能买舟赴印。南洲暑湿,未易卫养。承示约图良会,深感远地殷殷至意。遥念诸公文洒风流,而我飘流绝岛。嗟夫,病骨还剩几朝,尚不可知,焉问归期!道一佩忍(陈巢南)两公,为况复何如也?生平故人,去我万里,伏枕思维,岂不怅怅。《万梅图》不值一粲,今委作画,愧画笔久废,但望梵天帝释有以加庇,异日或能归国,勉应尊命耳。前岁佩公匆匆一别,都不闻动定;忏慧夫人词,何不见寄一册?今去拙诗,尚祈斧正!又前佩公许为我题《明故宫瓦当歌》,至今未见惠下,想佩公亦已忘却;或因通书,幸为我寄言佩公也。吹万居士前于海上一晤,殆如梦幻,想起居弥健耳,近读(郑)所南“千金散尽还弹铗,四海交空且碎琴”句,感慨随之。两居士大著必多,还望便中书示一二,以慰缠绵之病,幸何如之!

  这个时期,他每每将信札寄出后,随之便开始了等待、期盼:等待鸿雁捎书,期盼友人来信。那份急切和焦着,连他自己都无法描绘清楚,他有时掰着指头查数着日期,有时看到邮差就感到亲切,有时梦中梦见鸿雁就乐得能够醒来……就在上面那封信邮去一个月后,一天,他几乎同时收到了两封来信。那会儿,他兴奋得几乎难以形容,觉得天是那么晴美,觉得海是那么辽阔,觉得心也是从未有过的舒畅。于是便坐到床上阅读起来,整个心绪也沉浸到墨迹之中,友人之忧,使他也忧虑起来,友人之乐,使他也乐观起来,友人之愤,使他也愤然起来。

  头一封信是蔡哲夫写来的,信中写道:

  曼殊足下:

  前月念日,得五月二日书,及与晦闻、天梅之简。遽答一书,并素绢一张,求为室人绘《汉镜台图》;又姚凤石《浮梅草》一卷,《汉六花鉴赏》,及近作都十有八章。

  与晦闻、天梅二简,亦即寄去。日间叠奉四月二十七日书并绣件,五月十七日并新诗;又与天梅、亚子一椾(笺),即寄去,并嘱天梅览章,寄与亚子也。惊悉道体违和,意患咯血,系念特甚;但厥疾必静养,及戒食乾燥之物,切勿焦灼,自可就瘥。遥思故人,孑身绝域,落魄抱恙,斯况何堪?晦闻缘明明夫人怀孕已九月,故未能遽来,俟分娩后,当可启行。足下画册,周氏尚未印就,今以周子来书,附上青览。南洋卑湿溽暑,与道体不宜,请俟病稍瘥,蚤图归国是盼。刘三三星期前已归里*。日昨凌晨,坐小车往访,经龙华镇、陈家桥、徐家汇,约三由旬,始抵华泾。时已旁午,又不值刘三伉俪,只见其父,遂留饭而归。到家已三时,因恭不堪。但是日薰风犹凉,沿途众缘照眼,野香扑鼻,红蟛琪登树而走,黄蝦蟆据草以濯;更有古冢蟠蛇,长可数尺。如斯景物,都平日甚少者,亦可赏此苦耳。是日下午四时,刘三与其夫人过我,示所得商觯、汉鉴共欣赏,畅谈始去,尤为快意。佩忍暑假后到亚子处少住遂返家,不过沪上,未由把晤。且闻《南社丛刻》第一集已出版,顾未寄来,而彼已归,莫如之何也。潘兰史自去岁入都,迄今一事无成,返棹沪渎,正拟谋一枝栖,讵料遽丧慈母,又死爱子,闻耗之日,即欲归去,奈行箧不名一钱,安能即发,嗣得郑氏之助,始能买舟。以一老名士,词赋动江者,而落拓天涯,又遭家难,狼狈至此,可不悲乎?晦闻尝云:“颂人莫毒于视人为诗人,名士,其命必穷也!”

  今观兰史,益信其言不谬。顾我与君,皆不以难除,其不足为故人道!且燕儿患泻三月有余,医药罔效,尤乱我心。久欲赋诗寄君,至今未成,坐是之故。如君虽贫且困,犹一身无挂,似胜我万千也,暑窗不寐,细缕以陈,有干清听,死罪死罪。敬问无恙!蔡守顿首。

  第二封信是柳亚子寄来的,该信云:

  曼殊大师慧鉴:

  手教敬悉。道一今岁客禾中,为法政传习所讲师。佩忍居西湖高等学校,此时已归里第矣。忏慧夫人词,当为代索。题瓦当诗,亦即致意不误。弃疾今岁亦尝过武林,惜匆匆即去,未及与刘三相晤,未审刘三近有书寄吾师否?弃疾蛰居乡曲,每以无聊为苦。去岁为天梅、佩忍怂恿,乃有南社之创,辄望吾师助吾曹张目,耿耿之怀,谅不见拒!昔人有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明知文字无灵,而饶舌不能自己,惟师哀怜之,匆嗤其庸妄也。两诗并已拜诵,以后乞时时见教,不胜大幸。承索拙诗,以弃疾之陋,何敢自献于吾师之前?虑以违命为罪,聊书八律,乞加教正焉。好风有便,毋吝德音,万里海天,伏希自爱。柳弃疾顿首。

  从以上几封彼此的书信往返中,我们不难看出飘零者的孤寂,飘零者的惨然,以及飘零者身心的羸弱。这个时期曼殊的身体决不像当年徒步去曼谷时那样矫健了,不时的有疾病相扰于他。初见端倪的那次,是在他1911年5月刚刚踏上东京街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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