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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如果说,人世间有许多事情总是朝着与人们意愿相反的方向发展,甚至歪打正着,外祖父处心积虑地设计的这次“大人与大人之间的谈话”就是这样。外祖父的本意是要萨特远离文学的,但正是他促使萨特走上了写作之路。考虑到萨特已经迷恋上了写作,外祖父没有从正面阻拦他——出于叛逆或固执的心理,这样做可能会使事情更糟。外祖父在谈话中提到了写作的使命,其目的不过是提醒萨特注意其中的不利因素;他贬低创作,同时否认萨特赋有文学天才,为的是说服他放弃这种对于未来职业的选择。但萨特的理解并非如所预料的那样。他紧紧地抱住外祖父,两耳竭尽全力地捕捉那些干枯生硬的声音所表达的每一个字。

  在他眼里,此时的外公仿佛是那位正在颁布新法令的摩西,他因此必须牢记并严格遵从他说的每一句话。萨特没有听出外公的弦外之音,在他的理解中,外祖父不过是在预言未来创作之路的坎坷艰辛,从而让他抛弃那种想过锦衣玉食、阔绰放荡生活的幻想。而对于写作本身以及萨特才能的贬低,不过是在提醒自己:写作是一种严肃而枯燥的行为,作家的职业充满艰辛而缺乏乐趣,而想倚借天才而寻找捷径更是不可能的。萨特惊恐万分,有些不知所措,他感到自己的命运已经在这一刻被铸造成形了!当下,他决定服从卡尔的命令,接受了做一个二三流的作家,同时成为一名大学教师的命运。

  从此,当作家的志愿在萨特幼小的心灵中以一种十分明确而坚定的方式生根发芽,促使他为了实现这一夙愿而不懈地努力。与外祖父的这场对话中的误会,他直到已经成为50多部著作的作者时才明白:“在我年过半百的今天,我才发现,为了完成一个早已故世的老人的遗愿,我正在从事一项他从未赞成过的行当,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当然,一场误会还不足以决定萨特一生的命运,导致他选择写作作为终身职业的最重要的因素还是来自于他自身。萨特对于词语,对于阅读、写作与生俱来的迷恋引发了这种选择,而他勤于思考,急于寻找人生目的和意义的心态促成了这一决定。萨特常常会做一个这样的梦:梦中他是一个无票的旅客,偷偷地潜入人生这一列车。当他在车上酣睡时,突然有人把他摇醒,原来是列车员来查票了。他支支吾吾地想搪塞过去,可列车员却紧追不舍。

  这个梦是不知从何时起就植根在萨特心中的一个疑问的具体化:我到这个世界上干什么来了?童年时期的萨特不愁吃、不愁穿;他不需要做什么,也没有人要求他做什么;那么他活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理由呢?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是最不堪忍受的事。萨特终于可以把梦做完了,他对列车员说:“我现在必须到第戎去,去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于是列车员和乘客们都以一种无比敬佩的目光望着他。列车继续前进。只有负有重大使命,只有去拯救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民,才可以无票乘车。然而,萨特又凭什么去拯救人类呢?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式,这就是写作——用笔来拯救他那些苦难的同胞们。

  每天早晨,萨特刚刚睁开眼睛,便光着脚跑到窗前,俯看已经熙熙攘攘的街道。哦,这些先生、太太、小姐们还活着,还能在马路上行走。他们哪里知道,是一位圣人挽救了他们。从昨天傍晚一直到现在,这位圣人在家里拼命地写作,为的是写出不朽的一页来使芸芸众生获得一天的缓刑——人类之所以没有堕落下去陷于野蛮而与猪狗为伍,只因为有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圣徒在暗中顽强地与恶魔作战。每到夜幕来临,这个圣人就得开始工作,明晚、后晚,天天如此,直到呕心沥血而死。萨特暗暗地下决心:现在这位圣人死后,将由我来接替他,不停地写作来使人类免遭万劫不复的命运。正是萨特早已形成的这种主观意志使他误解了外祖父对他的劝解,并决定了他的写作动机。令人称奇的是,萨特日后果然就成为了他幼时想像中的圣徒——他始终以笔为剑,在不断探索有关人的存在和本质的真理的同时,勇敢地捍卫人的尊严和自由,痛斥、打击任何阻碍人类进步的观念和势力。

  “我思故我在”,这是17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笛卡尔提出的著名论题。而对于萨特而言,“我写作故我存在”。萨特在7~9岁之间找到了他毕生奉献的事业,这固然是词语本身对他所具有的特殊魅力使然,更重要的是,只有写作才能给他最需要的东西:人生的目的,或者说存在的理由。他通过写作来为人类的生存拼搏,而同时通过词语能证实他自身的存在;从而摒除那种对他折磨已久的多余的感觉,并使生命获得永恒。从这种意义上说,写作对于萨特,恰如上帝对于基督徒。由于写作这一使命对萨特具有类似于宗教的意义,萨特从不曾有过松懈。每当他因疲倦而酣睡不醒时,就会有一个声音把他从梦中惊醒,驱使他重新伏案写作。正是这种“我生来就是写作”的观念使萨特在未来的写作生涯中,不惜以健康的宝贵代价来换得写作的时间,从而写出了那样卷帙浩繁,并且蕴含着大量杰出思想的作品。晚年萨特在回顾他这一生与文学的难解姻缘时,心态十分复杂,充满了一个“精神苦得”者的悲凉和辛酸,足以令人怆然泪下:

  “我并不具有写作天才,这一点我早就被告知了。我被认为是一个勤奋苦读的人,我的书充满了汗味与辛苦。我常常使自己勉为其难,也叫别人勉为其难。以聚精会神、竭我心智始,以高血压、动脉硬化而告终。人们已将给我的命令缝进我的皮肉之中,如果我一天不写东西,伤口就会产生一阵阵烧灼感;而如果我轻而易举,下笔千言,伤口也会灼得我难受。这种刺痛的鞭策至今仍使我深感其苦。很久以来,我一直羡慕拉塞佩德大街上的看门人:夏天的傍晚,他们走出门房,带一把椅子放在人行道上,然后跨坐在上面,眼睛悠闲地东瞧瞧西望望,然而却并不负有观察人世的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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