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山口百惠自传 | 上页 下页


  二十岁那年秋天,在大阪的舞台上,我宣布了我所爱的人的名字。于是他的存在再一次由宣传机构大事张扬。他巧妙地利用日本人同情弱者的心理,以争取社会的同情,这种手段是我不能容忍的。各家杂志异口同声地诉说他的惨境,使人们感到其中心思想就在于攻击已成名的冷酷的女儿。我坚决不让母亲看刊载那些报道的杂志。但是,母亲还是背着女儿读了。我责怪她,她就象有点对不住似地只说一句“可是……”

  登出来的那个人的照片模样很惨,坐在车椅上,由于患病,脸形都改变了。在他全部单色照片后面,故意衬上我的彩色画像,上面还用我的签名作点缀。然而,我看了以后却没有任何感伤。事情还不止于此,他居然还摆出父亲的架子,他说:“那孩子和三浦友和君不会结婚吧,她是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的。”这些话使我怒火中烧。他说我知道自己的地位,又是指什么呢?我想起那天他说的“要是和男的挎着胳膊在一起走,看我不揍扁了你”的吼叫,他那双浑浊的兽性的眼睛,我简直想说:“不许你谈论我所爱的人!”我对于大喊大叫地说自己是病人、穷人、无依无靠、倒霉的原因何在的这个人,我只能感到,他作我的父亲之前就已经是个卑鄙无耻的人。他还居然淌着泪说什么“我希望哪怕收一下我的骨头……”。我恨他。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我把关于生父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那么,如果从最坏处说,你父亲去世了……”

  我只是稍许支吾了一下,接着便毫不踌躇地说:

  “在他活着的时候,绝不想再见到他。恐怕连他的葬礼也不参加。过些年,当我作了母亲,心情平静下来以后,也许去给他扫扫墓,不过这会儿……”

  这种心情没有变化。

  现在,实在是不想见他。

  不久前,我在咖啡馆里即将离席而去的一刹那间,看见桌子上的茶杯,顿觉愕然。只见茶杯底上剩了一小口红茶,这是他的习惯。

  “爸爸总是剩下一口,都喝了多好……”

  我仿佛又听到母亲嗔怪他的声音。回想起来,我在这家咖啡馆已经接连好几次在茶杯底剩下一口茶,每次我都想起他这种习惯。也许这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在那一瞬间,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他的女儿。我觉得杯底残留下来的那一滴液体,就象是他和我之间相通的血缘关系中稀薄的血液似的,我慌忙转移开视线,麻俐地站了起来。

  我忽然想到——

  假如我没有选择歌手这种职业,假如我以极其普通的成绩从学校毕业,是个普通地就业了的女儿……母亲或者他的人生,恐伯还会象过去那样一成不变的吧。尽管母亲不被社会承认是他的妻子,恐怕依然会相信他、在病床前伺候他。撒开各种各样的情况不说,大概总可以保持一个和睦的四人家庭吧。

  连结着母亲和他的红线,半道上经我一纺,立刻就纠结在一起,断开了。如果我不选择这个职业,不当歌手呢……我觉得,我的职业至少对于母亲和妹妹是欠了债的。

  ——楼下回荡着母亲的笑声。

  我的舞台演出班子喜欢和母亲一起喝酒,每月来家里聚会一次。大概母亲也很高兴和这些心无芥蒂的组员们在一起喝酒,以致忘记夜已深了而仍然谈笑风生。

  母亲从前就常喝一点酒。此时,那么愉快地边笑边喝,在母亲的历史中,一定有我所无法知道的无数种酒味。现在,我想知道,在母亲经历的人生当中,谁都不了解的一点一点变化过来的酒味。

  从旅途中给母亲的信

  妈妈:

  外面驰过的车辆声使人感到钝重。

  今天,米兰好象又回到了冬天,格外寒冷。据说,五月的米兰已经相当热了,所以我带来的替换衣服都是夏装。能御寒的上衣,一件也没有带来,只好在寒风中拍片了。初次来这个城市,只见街上排列着的建筑物全是灰色的,象今天这样的恶劣天气,就更使人感到街市的阴暗。但是,我好象没有在东京的街上感受到的那种冷冰冰的情绪。那些矗立在过于现代化的都市中的雪白色的大厦里,简直难以置信人是以呼吸生存着。然而,我却觉得从这座城市那些古老的建筑中,人们的呼吸正穿过厚厚的墙壁,使整个街道感受到他们的生息。

  今天下午,因为有一点时间,我上街去转一转。路上,无意之中、又象是被什么吸引似的走进了一家极为漂亮的咖啡馆。陈列橱里陈列的东西大概是那个店拿手货,可爱的小蛋糕和巧克力摆得满满的。爱吃甜食的我,可不会放过这些。便朝座位走去,打算把空闲的时间都消磨在这里……多么漂亮啊!这是一家很老的店铺,天花板高高的,显得很开阔,桌子摆得很好看,上面铺着淡粉红色的台布,每张桌子上还摆着花,不知是偶然的感觉还是意识上本来如此,觉得这是带着一抹淡淡哀愁的粉红色。一对老夫妇正相约在这里度过午后。那位夫人穿的也是浅粉红色的西装,和店铺里的色调十分协调。她喝着咖啡,心情愉悦,怡然自得。我离开东京才不过五天,不知怎的,却觉得象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您了。

  记得十四岁那年的冬天,我第一次去海外旅行,也是到了欧洲。那时候,对啦,是到法兰克福和巴黎绕了一趟,大约转了一个星期。那时,当想到动身去一个陌生国家时,与其说心里充满了希望和梦想,倒不如说担心和恐惧都快把我压垮了,生怕发生什么意外再也回不了家啦。况且,当时同行的人们都是大人,年龄上能和我说得来的一个人也没有。果如所料,我在巴黎患了思乡病。晚上,大家都上街去了,每个房间里都没有人,想打电话而语言又不通。再加上我的手表上依然是日本时间,所以就更加想念东京的妈妈,此刻您……我总是在想这些事情。这样的心境,当然不可能喜欢这块土地。说真的,仅仅在不久以前,我还非常讨厌这个地方呢。在这里不单单寂寞,光是那些阴暗和寒冷的街道,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够强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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