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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文森特向她解释过后,她温和地说:“相信我,文森特先生,你不能那样生活,你还没有习惯。自从耶稣基督降生以来,时代在变化,如今我们都应该尽可能地生活得好一点,人们从你的工作中了解你是一个好人。”

  文森特没有被劝服。他在沃斯姆斯与那商人碰了头,租下木棚,搬了进去。几天以后,他第一次的五十法郎薪水的支票寄来了,他买了一张小木床和一只旧火炉。除去这些支出,他只剩下够买一个月的面包、酸乳酪和咖啡的法郎。他把烂泥糊在顶墙上,不让水流进来,用破布条塞住木节孔和板缝。

  他现在住进了与矿工同样的房子,吃着同样的食物,睡着同样的床。他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他有了把《圣经》传达给他们的权利了……

  13

  比利时煤矿公司——在沃斯姆斯附近拥有四个煤矿——的经理,完全不是文森特原来所想象的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固然,他尽管有点固执,但却长着一双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眼睛,他的举止显出他本人也曾经受过苦。

  “我知道,凡·高先生,”在专心听取了文森特滔滔不绝地诉说矿工们的不幸后,他说,“那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矿工们以为我们为了赚取更大的利润而有意让他们饿死。可是,请相信我,先生,事实终归是事实。哦,我把几份巴黎国际矿业组织的图表给你看看。”

  他把一张大图表在桌上铺开,用手指点着图表底部的一根蓝线。

  “请看,先生,”他说,“比利时煤矿是世界上最穷的煤矿。由于煤难以采获,因此简直无法在公开市场上出售得利。我们的开采费用在欧洲煤矿中是最高的,而我们的利润却是最低的!你看,我们的煤价不得不和那些每吨开采费最低的煤矿的煤价保持相同。我们是天天在破产线上挣扎。你听得懂吗?”

  “我相信你的话。”

  “如果我们多给矿工们一天一法郎,那末我们的成本费就要高出煤的市价。这样一来,我们只好关门,而他们也将真的饿死。”

  “股东们是否能少赚一点钱呢?那样矿工们就能多得几文了。”

  经理颓丧地摇摇头。“不能呀,先生,因为你知道煤矿是靠什么经营的吗?靠资金。就象别的工业一样。资金必须有盈利,否则资金就会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比利时煤矿公司的股票,只不过百分之三的红利,如果红利再少百分之零点五,股东们就将抽回资金。他们一抽,我们的矿就得关门,因为没有资金就没法经营,这样,矿工们又得挨饿,因此,你可以看出,先生,博里纳日的可怕局面,并不是股东们或经理们所造成的,那是矿层内的煤藏量无法令人满意。至于那种局面,我看,我们只得归罪于上帝了!”

  文森特应该对这种亵渎神明的话感到震惊,但却无动于衷。他正在思索经理对他所说的话。

  “不过,你们至少可以减少一点工作时间,一天在下面干十三个小时,那是在屠杀整个村子呀!”

  “不,先生,我们没法减少工作时间,因为这应该与他们的工资相等。

  工作时间一减少,他们生产的煤,就会大大少于每天五十美分的工资,结果我们每吨煤的成本费就要提高。”

  “至少有一件事应该能有所改善的。”

  “你是指不安全的工作条件吗?”

  “不错。至少你们能减少矿井内的事故和死亡。”

  经理耐心地摇摇头。“不,先生,办不到。我们的红利太低,无法在市场上售出新的股票,因而压根儿没有多余的资金来对安全设备投资。——啊,先生,那是一种毫无办法的、可恶的连锁反应。我已经见得多了。那也就是我从一个虔诚笃信的天主教徒,变为一个辛辣的无神论者的原因。我真不明白天堂里的上帝怎么会有意地创造这样一个环境,使整个民族世世代代地陷入困苦,而丝毫没有一丁点儿神的怜悯!”

  文森特无话可说。他昏惑地走回家去……

  14

  二月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一个月。直吹无挡的风横扫山谷和山顶,街上几乎无法行走。矿工们的茅舍现在益发需要垃圾取暖,但是刺骨的北风劲吹,妇女们无法外出到黑山上去拾取。他们仅有粗布裙衫、纱袜和头巾来抵御入骨的寒风。

  孩子们只得天天缩在床上,以免冻僵。因为没有煤生炉子,所以简直没有热食。矿工们从热得起泡的大地深处一出来,就一刻不停留地投进低于零度的气温,在凛冽的北风中,挣扎着穿过雪封的田野,返回家去。因肺病和肺炎引起的死亡每星期中天天发生。在那个月中,文森特为许多丧事祈祷。

  他本想教那些蓝面孔孩子识字的打算不得不放弃了,他整天在马卡斯山上拾取所能找到的一丁点儿煤屑粒,分送给最困苦的茅舍。在这些日子里,他无需再往脸上抹煤灰,他永远也除不掉矿工的标记了。一个来到小沃斯姆斯的陌生人,一定会叫他“……又是一个‘黑下巴’。”

  在金字塔上下跑了几个小时,文森特才拣到了半袋样子的垃圾。他手上的蓝皮肤被雪盖的岩石划了一条条的伤痕。四点光景,他决定不再拾了,把准备送给村民的垃圾带回去,这至少能让几个妻子为她们的丈夫烧一杯咖啡。他走到马卡斯的大门口,矿工们刚好鱼贯而出。其中有些人认识他,叽咕地向他打招呼,但其他的人手插在口袋里,缩头耸肩,眼睛盯着地,走了过去。

  最后走出大门的,是一个矮小的老人,他咳得身子都直不起来,简直没法行走,他的膝头在颤抖,从雪封的田野里吹来的寒风向他袭击时,他脚步摇晃,就好象被人痛击了一拳,几乎扑地倒在冰上,过了片刻,他鼓起勇气,慢慢地穿越田野,侧身迎着一阵强风。他的肩上披着一只粗帆布袋——看来是从沃斯姆斯的仓库里拾来的,文森特看到袋上印着字,他睁大了眼,想认出是什么字,终于辨认出两个字:易碎。

  把垃圾送往茅舍后,文森特返回自己的棚屋,把全部衣服摊在床上。他有五件衬衫、三套内衣、四双袜子、两双鞋、两套衣裤和一件多余的军服。

  他留下一件衬衫、一双袜和一套内衣在床上。其余的一古脑儿全塞进提包。

  他把一套衣裤留给背上写着“易碎”字样的老人。内衣和衬衫留给孩子们,好改制成小衣服。袜子分送给得下马卡斯去的肺病患者。那件暖和的军服,送给一个孕妇,她的丈夫几天前因坑道倒塌丧命,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她顶替了他的位置。

  “娃娃沙龙”关闭了,因为文森特不愿意把矿工家眷的垃圾拿过来。此外,矿工及其家属怕在泥泞中行走而弄湿了脚。文森特轮流在每一所草屋中举行小型礼拜。随着时日的消逝,他发觉应该献身于实际的职责——治疗,洗濯,擦净,准备热饮料和药物。最后,他把《圣经》留在家里,因为他没有时间打开它。《圣经》已成了一种矿工们无法享受的奢侈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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