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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德克拉克刺耳地笑了起来:“要是我们没有把煤送出去,他们也给五十美分一天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德克拉克和雅克心里都明白。后者耸耸肩,肚皮贴地爬过坑道而去。文森特尾随着,眼睛里的刺人的黑汗使他什么也看不见。

  半小时后,他们到达出口处,升降机从这儿把煤和人送到地面上。雅克走进堆石的岩洞,咳吐黑痰。

  在犹如井中吊桶的升降机里,文森特转过脸对他的朋友说:“先生,告诉我。你们矿工为什么继续下矿呢?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找找活儿干呢?”

  “啊,我亲爱的文森特先生,没有别的活儿可干。再说,我们什么地方也无法去呀,因为没有钱。整个博里纳日中,没有一个矿工家会有十个法郎的积余。然而,即使我们能走,先生,我们也不愿走呀。水手们清楚船上有着各式各样的危险在等着他,可是,在岸上的时候,他就老想着海洋。我们也是那样,先生,我们热爱我们的矿山,我们宁愿在地下,而不想在地上。

  我们所要求的不过是能养家活口的工钱、公平的工作时间和防止危险的安全措施而已。”

  升降机到顶了。文森特走过积雪的院子,微弱的阳光使他眼睛发花。盥洗室里的镜于照着他乌黑的脸。他没有停下来洗一洗,就昏头昏脑地冲过田野,吸着新鲜空气,一边胡思乱想是不是突然得了可恶的热病,是不是在做着恶梦。上帝一定不肯让他的孩子这般做牛马的?主应该想象得到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情形?

  他走过好运气的、相对地小康的德尼家,不假思索地跌跌冲冲走下峡谷里的肮脏小径的迷宫,往德克拉克家走去。起初无人应门。过了片刻,六岁的男孩来开门。他的脸色苍白,贫血,发育不全,但具有德克拉克的斗争勇气。再过二年,他就要每天半夜三点钟下马卡斯,把煤铲进小丰。

  “妈妈到垃圾山去了,”孩子尖声说。“你得等一会儿,文森特先生;我要照管妹妹。”

  德克拉克的两个婴孩,只穿着小内衣,在地上玩几根棒和一段绳。她们冻得发紫。最大的男孩,往炉子里加垃圾,但炉子一点不热。文森特望着她们,一阵寒颤。他把婴孩抱上床,把被盖没她们的脖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个不幸的草棚中来了。他觉得应该对德克拉克家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帮他们一点忙。他应该让他们知道:他至少完全了解他们的不幸。德克拉克太太回来了,她的手和脸污黑。开头她没有认出龌龌龊龊的文森特。

  她奔向藏放食品的小盒子,在炉子上煮起咖啡。她把咖啡端给他,与其说是温热的,毋宁说是冰冷的;咖啡黑,苦,无味,但是为了使这位好心肠的妇人高兴,他还是喝了下去。

  “近来垃圾不好,文森特先生,”她抱怨道。“公司什么也没漏掉,连粒粒屑屑也没漏掉。叫我有什么办法让婴孩们取暖呀?我没有衣服给她们穿,只有那些小衬衣和几只麻袋。麻袋把她们的皮肤磨破了,使她们害了疮。

  如果我一天到晚把她们放在床上的话,她们又怎么长得起来呢?”

  文森特的眼眶里涌出眼泪,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般的苦。他第一次怀疑起来,祷告和《福音书》对这个妇女——她的婴孩快要冻死了——会有什么好处。上帝到底在哪里?他衣袋里只剩几个法郎,便全给了德克拉克太太。

  “请给孩子们买条羊毛裤吧,”他说。

  他明白,这是无济于事的举动;博里纳日中还有成百个婴孩在受冻。羊毛裤穿坏以后,德克拉克的孩子还要受冻。

  他上山向德尼家走去。烤房里温暖舒服。德尼太太烧点热水给他洗脸,并为他烧了一份煨兔肉当午饭,那是昨晚吃剩的。她看到他很疲乏,被所见所闻弄得很紧张,所以拿出一点点白脱给他抹面包。

  文森特上楼进入他的房间。肚里吃得饱饱的,感到暖烘烘。床又宽又适意;被单干干净净,枕头还套着枕套。墙上挂着世界名家的画片。他打开柜子,数数衬衫、内衣、袜子和背心。他走到衣柜前,看看两双多余的皮鞋、暖和的外衣和挂着的衣裤。最后他领悟:他是一个撒谎者和胆小鬼。他的祈祷给矿工们只带来贫穷的德行,但自己却过着安适的、衣食不缺的生活。他不过是一个说空话的伪君子。他的宗教是毫无用处的鬼话。矿工们应该瞧不起他,把他轰出博里纳日才对。他假装与他们共命运,却享有暖和漂亮的衣服,有着一张舒适的床睡觉,一顿饭的食物比矿工们一星期的食物还多。他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安逸奢侈的生活付出劳动的代价。他不过是走来走去,耍贫嘴,装好人。博里纳日压根儿不该相信他说的话,不该来听他的讲道或接受他的指导。他的全部安逸生活证明了他的话是扯谎。他又一次失败了,失败得比以前更惨!

  算啦,他只有两条路,要末在他们看清他是一条骗人的、无心肝的狗之前,乘着黑夜逃出博里纳日;要末利用那天他亲眼目睹的知识,真正成为上帝的仆人。

  他把柜子里的衣服全拿出来,迅速地装入提包。他把衣裤、鞋子、书籍和画片也放进去,然后关上提包。他暂时把提包放在椅子上,轻快地奔出前门。

  峡谷底有一条小浜。小浜对面就是松林的另一边斜坡。林中散落着一些矿工的小屋。经过一番询问后,文森特获悉有一所茅舍空着。那是一间没有窗的木板房,盖在相当陡的坡上。屋内的泥地由于长期践踏而凹陷下去,溶雪从木板顶上滴漏下来。头顶上的没有刨光的梁木架着屋顶,因为小屋整个冬季没人居住,所以,冰冷的空气,从梁木上的节孔里、木板的隙缝间透进屋内。

  “这房子是谁的?”文森特向陪他的妇人问道。

  “沃斯姆斯的一个生意人的。”

  “你知道房租多少钱吗?”

  “一个月五法郎。”

  “很好,我要租下来。”

  “可是文森特先生,这儿不能住人呀。”

  “为什么不能?”

  “可是……可是……房子坏了。比我的房子还坏。这是小沃斯姆斯最坏的木棚呀!”

  “正因为这样,所以我要租下。”

  他又往山上爬去。一种新的、安宁的感情涌上他的心头。他不在房里的时候,德尼太太因为有事走进他的房间,看到了收拾好的提包。

  “文森特先生,”当他进来的时候,她嚷道:“出什么事啦?你为什么这样突然回荷兰去了?”

  “我不离开这儿,德尼太太。我还是留在博里纳日。”

  “那末为什么……?”她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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