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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三月份多斯巴索斯和墨菲夫妇去采访海明威。多斯刚从摩洛哥旅行回来,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但显得很有精神。他只能停留一个星期接着就要到美国纽约去。墨菲夫妇穿上滑雪衣服后看起来别有派头。他们告诉海明威,说渴望听他朗读他的新作,非常欣赏奥地利的偏辟小餐馆和娱乐场所。在那里有瓷砖火炉,别有风味的菜肴以及温斯杜温泉等。多斯认为那种生活仿佛是老式圣诞卡上描绘的那种图式。海明威察觉到墨菲夫妇为人既慷慨大方,又容易相处。他们似乎每天都在过节,高高兴兴无忧无虑。海明威的性格的特点之一,就是喜欢想入非非。他曾对哈德莉说,他非常想当国王。后来又把自己说成只是墨菲夫妇跟前的一只捕鸟猎犬而已。墨菲夫妇要求海明威读几章他的新作《太阳也升起来了》给他们听。海明威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听完后他们大加赞扬。海明威心里乐滋滋地,觉得世上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使他感到比这个更愉快的了。

  海明威送走了两位贵客之后,又开始他的写作。他把写作笔记装订成一本厚厚的书,用黑色硬布作封面,里面还夹着一些漂亮的小纸片。在那之前两个星期。他在上面注明:“写作笔记本,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海明威”。笔记本上第一页上面有一句话说,他要尽快写完《太阳也升起来了》这本书,然后写4——5个月的短篇小说。他拟定了一个他喜欢的书名,《新游侠骑士》。这个名称取自英国中世纪的民歌。如不用它来作短篇小说集的标题,就肯定会用作长篇小说的标题。自他从菲尔丁的小说《汤姆琼斯》中借来的名称用作他的书名《激流》以后,他一直考虑写一部他称之为《美国传奇》的长篇小说。这小说的题材主要以一九二五年秋天他回到多伦多之后接受第一个工作任务的情况为背景。“那就要牵涉到瑞德里安,”他在笔记本的背面上写道,“关于他离开金斯顿潘恩。殴斗——躲在树林里,多伦多河岸上的抢劫,在明尼阿波里斯搞欺骗和出卖的报纸——返回多伦多和金斯顿——或者写一部描写一群四处游荡的青年。他们中有骑师,酒吧间侍者,意大利的骗子,拳击家——基德霍华德——四处游荡。这部小说并不描写青年们由于命运的乖戾而失意落魄,而描写这些青年如何吃喝玩乐,尽情享受生活的慷慨赐予,最后逃脱不了厄运的惩罚。

  总之在那段时间里,他的脑子里时时萦绕着才气、命运、欺骗和出卖这些概念。他的精神极度疲劳,心神甚为错乱。他试图通过翻阅他那本用黑色硬布包封起来的大书来镇定他的神经,引开自杀的念头。他写道,“每当我情绪不好,我总想到死亡,想到用各种方法去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认为,除了象睡一般死去的方法外,最好的死亡方法是夜里坐船跳海。因为这种方法显然死得干脆,情状也不可怕。只消一跳了事,而迅速腾跳对我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另外,人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留下任何痕迹,不需要别人花钱料理后事,甚至可能会受到人们的称赞。”

  在卢温,一天晚上欧内斯特和弗罗兰格拉斯一起谈论死亡的问题。他说他愿意在滑雪的时候死去,不愿意让雪崩压死。格拉斯坐着沉思,瘦削的脸上神情严肃,赤黄色的头发向后飘散。过了一会她说,她认为最理想的方法是在快速滑雪的时候,心脏突然停止跳动。欧内斯特听了觉得这种方法很有几分浪漫色采。格拉斯接着说,心脏停止跳动后,你还可以再向前滑一会儿,否则你就会突然往前面一栽,蒙受痛苦。至于雪崩,她说,死的情状是各不相同的。有一次,有个人遇上雪崩。雪压下来时,他跌倒了,但又挣扎着站起来,身上扭转着,伸出一只手,招呼他的同伴求救,但他的同伴也和他同一命运。后来人们把他的尸体挖出来时,他的脸上还留着笑容。欧内斯特听了对那人死后脸上仍留有笑容这一点迷惑不解。他认为如果他的同伴在雪崩发生后不同他笑,他自己怎么会笑呢?但格拉斯对他讲述的另一个在雪崩中遇难的人的故事,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仿佛是他的亲身经历。事情是这样的,有个人在一次大雪崩的时候被大雪埋起来了。过了两天,人们把他从雪堆里挖了出来。开始的时候,人们只发现雪地里有血,便循着血迹深挖下去,发现血迹越来越多,再深挖下去,终于找到了他的尸体。人们发现遇难者的颈部有伤口,原来血就是从那伤口流出的,当时可能是由于死者不断地强力扭动脖子,引起内伤。格拉斯说,遇难者当时只顾挣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

  欧内斯特在后来的回忆中写道,“我已经成为雪崩的好朋友了。我了解到有各种各样的雪崩。而且知道,怎样才能避开雪崩,或一旦碰上雪崩,怎样对付。那一年,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雪崩的时期写出来的。”当欧内斯特修改完《太阳也升起来了》一书的最后五章,并用他那台咔咔作响的老式打字机打出来时,正是三月底,雪崩期还没有结束。他曾经想用第三人称叙述法代替第一人称,但后来还是用第一人称叙述法。整个修改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对小说中的一些重要场面和人物,如贝德罗·罗米拉的斗牛高潮,朋友欢宴和分别,以及在马德里莫塔娜饭店,杰克为布雷特举行的欢送会等场面,他无不加以大力渲染,着意描绘,使之有声有色。三月底抵达巴黎时,他手里的书稿已有九万字。收获真不小,他把那九万字的稿子交打字社打,一共花了一千零八十五个法郎。接着而来的是他再次受到精神上痛苦的折磨。几个星期前,他在这里依依不舍同波林分手到美国去,现在又在同一个地方他恋情绵绵,忧郁地同她吻别乘火车回到斯奇伦斯他那合法的家去。尽管春潮之后带来了宁静,但是一九二六年复活节前夕的欧内斯特,其内心痛苦之剧比阿尔卑斯山上的雪崩还要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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