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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有乡土神必有传达神谕的降神者。这一通灵的神巫系统在咱塘一直源远流长。村人迄今记忆犹新并津津乐道的是死于一九五七年的那个女巫。她是本村的荣耀。对这类职业村人怀有复杂感情,常有人声称自己是某神灵附体者。针对这一现象,旧地方政府也就常以种种方式鉴别真伪。有一年工卡地方的政府召集全县境内所有神巫,预先把写好“神”和“鬼”字样的纸条裹在糌粑丸内,令大家进入状态后抓取。咱塘女巫抓到的是个“神”字,于是被地方政府正式认可,凯旋,并接受封赏田地一块。

  庄稼黄熟时的一年一度的望果节,是咱塘女巫降临诸神的日子。她不仅是尼姑三姐妹的代言人,还是白色运茶神和白色运茶神的随从神鲁赞的附体者。当白色运茶神降临其身时,是这样一番形象:胯下骑白骡,身穿洁白衣,右手执白鞭,左手擎白旗。当鲁赞降临其身时,女巫又这样描述自己——

  下身是龙体,其上为人身,
  手持红色旗,颈插三角旌,
  坐骑一匹狼,以蛇为僵绳。

  女巫死后,曾有一男一女同时声称自己是女巫的继承者,于是努巴活佛应请来鉴别其真伪。他将加持过具魔力的法绳分别缚于二人中指,各向其背鞭挞一百次。检验结果,男人是真女人是假,因为男人不觉其痛而女人呼痛不止。后来这位神汉于六十年代病故。

  近年间则有前述那女巫的儿子呈现疯癫状。就在神灵欲降未降时,努巴活佛及时为之关闭了神灵进入之门。村人解释说,降神者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要经活佛加持并遵从一定的禁忌,否则对人对己都有危害。至于努巴活佛出于怎样的考虑,村人就不知道了。总之女巫之子现在很正常。

  没有了与神灵传递信息的人,看来咱塘村的生活秩序依旧。村人仍于年节吉日、遇喜庆或遇灾厄时去家乡诸神所在之处烧烧香、熏熏烟、说说话。少了一位交通神灵的环节固然不便,但借助袅袅上升之烟,总可以表明那些众神不问也知的心愿。

  咱塘村人就这样代复一代地与神只、精灵、鬼怪们共生一地,心安理得地置身于它们的保护与压迫中,光彩与阴影中。因而这片无奇不有的老乡土上出现像努巴活佛这样微妙地厕身于僧俗之间、人神之间、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传奇人物,应当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初次见努巴活佛是在那个为灵魂引路的猴年噶举仪式上。见日程中有努巴活佛主持讲经并主持开启灵魂之门,我们拜访他也仅限于请教有关“抛哇”的缘起之类问题。当时他正坐在宽敞的帐篷里,从容不迫地在一根根大红睛纶线上打着结。他跟我们说起他的耳朵,又说起助听器;对于我们所提问题笑而不答,由他身边一位老僧代答。不时有信徒弯腰吐舌钻进帐内,以额头轻触努巴活佛的衣服、腿部和脚。有人则在跟前五体投地磕长头不止。努巴活佛居高临下又不失谦和,得体地停下手中活计,向朝拜他的信徒掌心倒少许浸泡了藏红花的净水,再赐一根经他亲手打了金刚结,再经他亲口吹气加持过了的红绳“松退”。帐内还有一位俗人老太太坐在卡垫上,始终微笑。当时我们并不知她和努巴活佛的关系。临别时,我们每人都得到了打过金刚结的红绳作为护身符。

  当时我们对努巴活佛差不多还是一无所知。尤其不知他特别的法力所在。在那一带活动得久了,有关他的传奇就听得多了。简言之,努巴活佛是直贡堤寺西宫大师的传承体系。六十一岁的努巴活佛在五岁那年从后藏的日喀则被迎请进堤寺。二十岁前受着比较严格的训练,潜心习读经文,二十岁时担任了堤寺名为“嘎拉”的重要职务。他的宗教造诣是有口皆碑的。但不久他就脱离了他既定的生活之轨,改变了他的人生(或者说作为活佛的人生)的方向。他与咱塘村一位姑娘相爱了。这一行为按教规是不被允许的,但他的法力和声望又使寺庙为难。最终,他就保持了目前这种介于僧俗之间的状态,与寺庙若即若离。寺庙有重大活动邀请他前往主持,平时多住咱塘村,或被各地施主请去做法事。庆幸的是咱塘,被认为这是村人的造化和福分。

  努巴活佛的特别法力表现在处理非正常灵魂方面的疑难问题。直贡堤寺引导灵魂的“抛哇”能力在西藏是出了名的;努巴活佛的这一能力在直贡堤寺是最出名的。经他运用法力进行“抛哇”的据说都有明显迹象:死人的头顶正中出现一孔并流出液体;活人头顶正中则发热肿胀,说是有缝隙可插一根细草。

  对于那些死前因有夙愿未偿、因有深仇未报、因有情感牵挂、因有财产之恋诸如此类障碍而死后灵魂盘桓不去惑乱人间者,努巴活佛总有办法超度它们去往该去之处,或进行降服并加持成为当地保护神“赞”。最近有一事说明了这一能力:堤寺山脚有一民妇扎桑死后鬼魂各处游荡,本村多人撞见过她。于是请来努巴活佛做法事。努巴活佛用九木块分别写上扎桑和各处鬼名,诵念厥经后,辨明了作祟鬼名,然后进行了“金赛”仪式。焚烧鬼名时,火中发出异常声响,足见其判断准确。写着扎桑之名的木块是不烧的,努巴活佛特意为她做了法事进行安抚,超度她往生它处。

  至于努巴活佛鉴别真伪降神者的能力,则是直贡堤寺和堤寺影响范围所及地区最具权威的。是他的专利。

  具有同样性质的是,努巴活佛还擅长于主持旨在攘灾拔难、敬神施鬼的“金赛”仪式。在一个偶尔飘飞雪花的初冬日,我们特意从拉萨赶来就是为拍摄这一场面。秋天里那次对咱塘村的造访我们没能见到他,那时他应请去了东部的工布地区,那儿正有一个鬼魂作祟。那次我们虽未能见到他,但得知了他将于藏历九月十九日公历十一月十四日为咱塘村搞“金赛”这一信息。

  再次见到努巴活佛,我们好像不认识他了,他已由白胖变为黑胖;他也好像不认识我们了,因为再也不见他随和的笑容。使我们不再仅从理论上得知一切神佛都有凶善、和平与严厉两种身相。

  当我们驱车赶往咱塘,这一仪式漫长的序幕已进行了四天。在多布丹居家的民房中,他们一手摇铃一手击鼓已念了几天的经。除努巴活佛和多布丹外,还邀请了堤寺一老一少二僧人。当我们不合时宜地想要采访他时他面带温色地抖落着手中一沓子经文,示意我们干扰了他的工作,吓得我们汕讪而退。讨好地为他拍了一张一次成相的照片双手奉上,他也不笑。

  咱塘村的“金赛”仪式一向并无确定的时间和地点,每次可进行三五七天不等。只在灾荒年景、人畜疫病发生时由村人商议操办。上一次是在一九八五年。今年全西藏农区普遍干旱歉收,加之本村一些牲畜得了一种昏头昏脑乱打转转的怪病,村人就集资办了这项活动。

  到达咱塘村的第二天下午,“金赛”正剧开场。场地选在全村最大的一家院落,是村中一位个体开车跑运输的。早有人在这里劈柴,干柴是那种掘自深山多年生的耐烧的灌木弯曲的根部。院坝内也已事先砌好一米见方、两层青砖上覆水泥并已涂黑的祭坛。村人穿梭往来,把仪式所需道具和供品一一搬进。该仪式要求全村四十二户每家来一人,多多益善。在这个下午,在阳光隐没、灰云翻腾的天幕下,村中男女老少散散漫漫陆陆续续走来了。

  正式场合出现的努巴活佛仍是平素装束。绛色僧裙下装,黄色毛衣外罩一件接近咖啡色的便制服。不修边幅,严肃紧张,犹如进入临战状态的指挥官。他手持经书,严格按照经文所示仪轨布置供桌,指点人们把盘装供品从这一桌调整到另一桌。然后指挥助手们用粉线袋弹出复杂的几何图形,把一盏酥油灯置于中心位置。这是严格确定方位。这种认真的态度据说是为了取悦于众神。

  按照东西南北中五方位摆了五张供桌。因中间为祭坛,就在北面并列二桌。色彩按东白、南黄、西红、北蓝、中黑格局,各铺同色桌布、同色多玛(糌粑做的圆锥形供品)、同色经幢和经幡。各置五盏净水碗、一盏酥油灯、一炷藏香。供品是不同的。东面白桌上供黑芝麻、藏药丸、小麦;南面黄桌上供酸奶、大麦和大米,一捆然巴草根;西面红桌上供豌豆、青稞和一种印度植物;北面蓝桌上供干果、人参果、奶渣和砖茶。黑桌上供菜籽、豌豆和青稞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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