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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马年转冈底斯山,羊年转纳木湖,就是人们对于神山圣湖的定时供奉。

  人间之神据说是赞。

  水神和地下之神称“鲁”,图个方便,译成了“龙”。

  但在今日西藏,天空有飞机飞过,雪山有人攀登,地面汽车奔驰,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种族的人们携着各种现代信息参与着西藏,不再有隐秘角落和未知领域,光天化日,何处不现实。

  神灵就这样迅速地丧失了威力,减弱了光芒,在与强大到不成比例的对手的较量中败下阵来,退守于崇山峻岭穷乡僻壤中,苟延着衰朽的生命。

  与这一神灵世界共生共荣过的某些神秘属性,例如“央”、“培”、“龙达”等无影无形的形而上的存在,也同样地经历了日出日落,在西藏乡间弥漫着余晖。

  拉萨、山南、日喀则一带前后藏农业地区,从春耕到秋收,所进行的一整套祭祀农神的仪式古已有之。粮食丰收,自给自足,本是农业社会的理想。而粮食丰收与否则受制于天,取决于天。古来的农人们只得求助于土地妈妈,渴望在大地母亲可靠的胸怀里得到保护。供奉和献祭就是与神灵进行联系的特殊途径。

  这种供奉和献祭在取悦于土地的同时,也旨在取悦于土地上的生长之物——青稞。

  青稞作为藏族人生存必需的主食,它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围绕着青稞的来历和生命流程,人们创造了一系列的仪式和禁忌。最古老的一则神话记录了青稞的谱系。神话说七粒青稞是从六粒青稞来的。青稞的父祖,曾在草原上像雄雕一样飞翔;青稞的母亲名叫恰吉玛秀恰秀色。神话还告诫人们,六生青稞是神青稞,人们应该效忠神青稞。

  人们在播种和收获着青稞的同时,也播种和收获着青稞的“央”。因此,人和青稞之间是能够并且可以交流的。青稞的生长与丰收,既是取悦于土地女神的结果,也体现了人和青稞之间的密切关联。

  青稞在生长期间,特别是在扬花抽穗后直到成熟收割前的三个月内,是要刻意予以保护的。民间专意为此制定的夏季法通行于前后藏农区。藏历五月初的一天,直贡堤寺上空响起了法号之声。神汉夏瓦嘎布来到堤寺下方的咱塘村,宣布旨在防止冰雹发生的为时三个月的夏季禁令开始。禁令内容包括:不得动刀斧,不得砍柴,不得杀生,不得天葬,不得背着尸体走过田野;在田野上,男子不得赤裸上身,妇女必须包上头巾。甚至不准吵架,不准使用新的红色陶罐……

  却果节,人们背着经书转庄稼地,意在将青稞之央牢固在本村田野。此时村人严禁讲话,见了邻村的人尤其不要讲话,以免青稞之央逸出本村。

  央,这一藏地特有之神秘属性,大约发生于高原人类认识世界之初。它曾几乎无处不在,人,畜,山水木石,一个家庭,一处地方。似灵魂也非灵魂,是与物质存在相对应的一种精神属性。不知从何时起,它才演变为福运之气的专指。朋友克珠说,央是“索朗”——福气、“龙达”——运气之和。

  央和有关央的行为在民间生活中无所不在。家中置有“央岗”——福运箱,箱内装有各种吉祥物。寻常日子里不能打开它。只在特定的“央古”招福日里,更换吉祥物;还要偷偷地从村中富裕人家的牛圈里和田地里抓一把土,放进福运箱里。

  家中卖了牛,牛的央不能卖出,要从牛的头顶、牛角根和鬃毛处取些毛发,放进福运箱。

  央的日子是星期六。这一天须格外谨慎,家中的钱和物拒绝外借,以免自家的央流失。星期六以外的日子里,太阳落山后,不得外借财物。

  田野上从春种到秋收的一切节庆,人们从出生到死亡的各重要环节,都贯穿了有关央的内容。

  小孩出生后第一次出门时要偎桑,用五彩箭和哈达“央古”招福。

  亲人亡故送葬时也要央古招福。

  婚礼上的主要道具和婚礼诵词的大部内容,都是有关央和央古的。

  在长长久久的岁月里,新郎家的父母站在房顶平台上,手舞一条羊腿,告别新娘家送亲的队伍——

  把你的好品质带走吧,把我家的央给留下……

  在神秘属性中,与央有些相像的还有叫做“培”的无形之物,它更接近物质的精华。例如,它存在于青稞酒的第一道酒里;存在于藏历新年在井中、在河里取来的第一桶水里;在雪顿节(酸奶宴会节)演出的第一场藏戏中……

  还有许多象征图案,吉祥八宝,日月同辉,五色经幡……在这个抽象符号的世界里,无须一一破译,所有的神秘性质的注脚,无一例外地都是为了人生美好一些,再美好一些。

  且让我完整地记叙一个这样的村庄——咱塘。以我在那里的见闻经历,代咱塘村人言说他们的超现实,也述说我的感动和感慨。

  它坐落在我们早已熟知的雪绒山谷,通往德中寺、也通往直贡堤寺的上路一侧。

  最初几番过往时,曾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它。后来听一位搭车人、住家在咱塘的穿着僧装的裁缝提到它的名字,同时提起村前经塔是个镇妖之塔,才引起我们的兴趣。

  那一个夏日的夕阳辉煌时分,我们第一次接近了这个村庄,拍摄了转经塔的人和村后山坡的怪兽图案:口衔人尸阔步行走的骆驼。进一步的采访又使我们得知,村前经塔并非为镇此妖所建,是为对面山上一个自然显现的持刀人而建的。当这只不祥的骆驼向直贡堤寺走来时,格萨尔王妃珠牡正在洗头,见状立即将洗头水向怪兽泼去,那怪兽遂定格至今。山脚下已建起一座神殿拉康作为镇兽之宝。

  又一个雪花忽然飘飞的秋日,我们专程造访了这个山村。口碑使这片古朴的土地顿时生动起来,寂然的山野瞬间流光溢彩。还俗僧人多布丹和乡亲们互相提醒,争相诉说,于是由人、神、灵异、鬼怪融会贯通的光怪陆离、古老而新鲜的生活之波荡漾开来。

  咱塘背倚名为“咱”的山,咱山下的平坝叫咱塘。咱塘和咱塘所在的直贡地区,大护法神有两个,一是世界公有之神、骑骡的班丹拉姆化身之一的阿吉曲吉卓玛(本地又叫她为阿布吉、阿吉卓玛等),另一位是三只眼睛的贡布大神。咱塘的地方保护神“域拉”是咱山的尼姑三姐妹。关于尼姑三姐妹的来历及事迹村人已不知其详,只知她们居住于咱山,山顶湖是尼姑三姐妹的牛奶湖。人们说,尼姑三姐妹有“饮不尽的牛奶湖,吃不完的酥油坨”。咱山山脚还有一位白色运茶神。有关他的来历和事迹村人也已不知其详,只知他从东部康定运茶来,从西部阿里运绸缎来,从未见他移动脚步,但可听见他的骡铃叮咚。

  我估计这一外地人不知何故死于此地,应该是个赞神吧。咱塘的村神是杰布,但咱塘村人说,他不是那类死后不肯往生的灵魂所变,按照村人的神灵观,东西南北中五方位有五位杰布神,咱塘杰布即中间那位杰布下凡。他的丹康神殿原址在现乡长新居厨房门口——说这话时我正好坐在乡长家,村人说,就这儿。有一阵子村里有些人生病,一只雪猪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村中,村人将这些怪异现象加以联想,便请求努巴活佛解惑。经卜算,努巴活佛说,是无家可归的杰布要求住房。村人赶紧在后山建一新丹康安顿了他,并把从前供奉他的雄壮鹿角搬回丹康。从此雪猪就在村中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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