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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这个节日充满了人情味。对年事已高的老人来说,尤其为晚年增添了光明与吉祥。老人们说,能参加一次也好,再参加一次更好。男人节成为充满情趣的在世人生的象征——

  东南山蓝,西面山青,
  家中以我为主的男子壮如雄鹰;
  在人群中开怀畅饮歌舞取闹,
  犹如骏马在马群中显出威风……

  我们就这样走进科加的日常生活,沿途领略。时而困惑,时而惊喜;时而峰回路转,时而鸟语花香。在这儿,我看到了每一社区都存在着的整合、平衡本群体的天然功能和惯性机制。我所看到的科加人差不多个个信然自得——当然,我在全藏所到之处没见过有哪一人讨厌自己的家乡的。那一年我在安多多玛五千米以上的荒凉牧场碰到的小伙子,就是辞去拉萨的工作回去当牧民的。前年在藏东的措高湖,就听说那一带的百姓认为,西藏有三百六十种语言,最好的语言是措高话,说它集一百种语言之优长;音乐家边多也说,拉萨河南岸的山光秃秃的有什么好?当地民歌却把它形容得比八瓣莲花还美丽……科加有首民歌在盛赞了《莲花大师的住处》的金门玉门、金梯玉梯等等之后,如此唱道:

  山如八个吉祥物,
  水有八种好处,
  故乡科加的山水比它们更好。

  在允许并尊重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的基础上,想方设法改善和提高其质量——这个看似简单明确的道理,并且现时正在进行着的这一社会现实,却是经历了数十年的尝试与探索,不无艰难困顿地获取的。科加乃至普兰一带的富足是有目共睹的。去过阿里的人不约而同地谈到这一印象。边多他们在县城附近的章介村拍婚礼,全村老少穿起盛装,令人眼花缭乱,许多人由金银玉石装饰的服饰仅经济价值就值几万十几万元,足够换几台东风车,更不待说文物价值了;诗人摩萨曾在普兰过了一个节,看见盛装歌舞的老太婆神情傲然俨如皇后。而那些朝圣的、经商的、卖艺的、乞讨的尼泊尔边民则衣衫单薄褴褛,形容憔悴畏葸,对比实在明显。褴褛者不时过往于此,差不多每天都有个比较,难怪科加人油然而生优越感。他们说,从前向尼泊尔边民换大米,现在颠倒过来,尼泊尔人要从这边换粮回去。现在科加人吃的是新疆那边运来的大米。

  这个村庄临近中尼边界,距此数公里之遥的谢尔瓦村是其前缘。但是通往谢尔瓦的公路于六月间被雨水冲垮了。我们只得弃车而行,一直走到中尼边境六号界桩处,这地方的名字叫济沟。国境线以孔雀河中心为界,同一条河一家一半。过去山坡上是梯田,因为缺水,早已荒废了。河畔低处有五亩地,是谢尔瓦人开的荒;河对岸有十七亩地,是尼泊尔底哇村二户人家的耕地。南希从前生活过几年的那个尼泊尔北部村庄,可沿着这条山道前行,走上四、五天才能到达。此刻,南希正久久望着那一方向,目光被重山叠岭阻断,我注意到她沉思的表情,不为我们所知的往事可能正萦绕于心。

  贡嘎老县长也陪同前往。此前,有关这一带的历史地理状况都由他向我介绍。山那边尼泊尔境内边民,讲藏语,信佛教,吃糌粑。印度边境还有九个村庄曾属于藏地,名为“强哇九区”,尼泊尔境内叫做里密的这一片过去都由普兰宗管辖,中间有地名“洛朗”——告别之地:从前有“下方印度、上方西藏”之说,一九六一年划归尼泊尔。

  此前的此前,我读过一份有关吐蕃王后裔所建亚泽王朝的历史资料,还看过日本人所拍电视片《天葬之国——穆斯坦》,便无师自通地认定亚泽王朝和穆斯坦地区就在邻近普兰的这片藏人居住区。问过老贡嘎,果然。

  自十二世纪——十九世纪初生存了七个世纪之久的亚泽王朝,本为吉德尼玛衮的后代所建。何以灭亡于尼泊尔,藏族学者尊胜曾引证《雪山圣迹志》的分析,主要在于王朝内部争夺王位而分裂为五个小邦,连年内战不休,并把战争费用强加在臣民头上;亚泽的最后两代国王甚至贸然改变群众信仰,提倡信奉邹摩天女、自在天、遍入天等“外道”,导致民族内部人心涣散;外部又受到廓尔喀人的侵略。内忧外患,终致一八〇一年被尼泊尔的廓尔喀王率兵侵占亚泽王朝的全部领土。

  其时,本有一个机会改变亚泽地区命运的,由于当时的驻藏大臣和琳受个人情绪支配,即,他满意于当时廓尔喀对大清王朝的(表面)恭顺,而不满于亚泽这一边界小邦不听调遣,作出“任凭廓尔喀处理”的决定从而一锤定音,无可挽回地交出了亚泽的地理和人民。

  社会历史过程中曾有过多少事件出自于随机性和偶然性?在一本人类学的经典著作里,R·M·基辛如此谈到多面复杂的人类行为的不可预测性:一位人类学家可能说服政府在某地开凿一口井。但该项计划最终可能失败于两个地方领袖的政治敌对,或某人与妻子口角而迁怒于这项计划。

  这样说,似乎有些无奈宿命意味了。山川大地无从言说,是是非非总难明断。不像太阳,每天按时起落,不像季候,每年如期往返。也不像科加村的水磨房,一年两度的磨糌粑时节。

  清亮的孔雀河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仿佛可闻窸窣之声。孔雀河畔水草地,水草地上一长排石砌水磨房。按村规,每五户人家使用一盘水磨。正当磨糌粑时节,每一间水磨房都隆隆声响。准备秋收的人要磨好足够吃到秋收打场的糌粑;待到秋收后再磨上一次,可以吃到来年夏季。

  多美的一派田园风光!信步走向一间水磨房,老眼昏花的七十岁的加羊老人安详地席地而坐,往磨眼里续青稞。老人从小出家,终身未婚,现住妹妹家。妹妹全家十二口人,有的在拉萨当干部,有的在狮泉河镇上学。加羊老人曾走过西藏的许多地方,见识也广,就认定了一个科加,就选择了科加作为归宿地。他说科加是阿里最好的地方;科加的糌粑也是西藏最好的糌粑。山南的糌粑黑,日喀则、拉萨的糌粑粗,唯有普兰、科加的糌粑又白又细又香,藏北牧民不惜千里之遥赶来此地以盐巴、畜产品换回科加的糌粑。

  我们吃到了科加的糌粑,果然香极。我们后来还带它上路,吃着它转了神山,一直吃它结束掉阿里之旅。长期生活在藏,缺氧低气压的缘故,加之胆有问题,我一向食欲不振,胃口很小,在科加期间,受了自然风光陶冶和开朗情绪的感染,杨成的烹调技术尤佳——杨成这小伙子车开得好,歌唱得好,饭也做得好——胃口豁然大开,时常作饕餮状。直至有一回韩兴刚停了筷子,注视良久,惊讶地说,您看马老师……方才明白自己的失态。自此一发而不可收,直到狮泉河,到拉萨,到苏黎世,再到北京,很难为情地暴食了三个月,直到返拉萨前的某一天猛然打住,恢复了常规饭量,三个月中体重增加六公斤,这是十年间前所未有的现象——自那时起到今日,又是三个月过去,方才恢复到保持了十数年之久的五十六公斤的标准体重。朋友们说,马丽华就是下乡的命。这只是一个小小插曲,心情好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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