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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三章 北上无人区

  ——双湖很遥远——野生动物家族——草原逐狼
  ——加林山先民艺术——嘎尔措乡做一番新尝试
  ——双湖人生——无人区五日——

  上一次去双湖的查桑区,只住了一晚。查桑原是双湖办事处所在地,海拔五千米。冬季气候恶劣的时候,连藏北牧人出身的干部们也叫喊头痛胸闷。所以后来办事处搬迁,这儿成了区委所在地。那一天我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端着相机走出房门,初夏的天气里还感到手冷。迎面碰上挎着相机的洛书记他们。这群人得意地说,你起得太晚,错过了好镜头——山前放羊子的小孩,比绵羊还矮哩,我们拍下了大羊群小牧童,有意思得很。他现在不见了,躲进羊群里了。

  我往山上那片羊群张望了半天,小牧童坚决不露面,也看不见他究竟隐身在哪只羊子后面。太阳渐渐升高而且明亮起来,把东侧房子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一道长长的黑带。黑带前摆着一个风干了的黑色皮毛的牦牛头,弯弯牛角恰好暴露在阳光中,此时一只骨瘦如柴的米黄色牧羊大缓缓踱来,与纯蓝的天、荒凉的山、远方羊群、眼前牛头,一起进入我的镜头。此后我更得意地告知所有同伴,你们才真正错过了好镜头。

  后来这帧风景被《西藏文学》采用作了某期封面;再后来就是参加了西藏第四届摄影作品展并获银牌奖。就因为它,大家不免重新打量了一下作者,不约而同地揣测她怎么还会有这两下子。不过鉴于作者摄影实践甚少,常出些最起码的技术性错误,所以刮目之余不免挪揄一番:“瞎猫碰上个死耗子。”

  无论人家说些什么都没关系。我比对自己任何一篇文字作品都格外偏爱这帧照片。这是博大苍凉的藏北之魂的写照:已返青的草场仍以枯黄为主调,只泛着细细碎碎的绿,牧草稀疏短浅,从不会临风摇曳,这是藏北腹地独有的景致;孤零零的牦牛头,瘦‘筋筋的牧羊狗,天地间无与伦比的空旷、纯净与明亮,无一不是非此地莫有。假如草场很丰美,大绿一片,牦牛欢腾雀跃,狗们肥头大耳……那便不可以被称为藏北了。

  我把这帧照片题为《双湖很遥远》。

  双湖的确很遥远。出文部办事处,小车往北跑三天,方可到达双湖所在地索卡。

  从前我想象和向往双湖的时候,是把它作为了世界边缘。总觉着在双湖之外,大约就是茫茫宇宙之海了。拉萨人说到双湖,就像欧洲人谈西藏,神秘到渺不可知。仿佛人类之外的,非世界的。我那想法的由来,不仅因为双湖距拉萨差不多两千里之遥,不仅因为它广阔的面积差不多占祖国版图的百分之二,大概更由于它曾是与世隔绝的无人区。以及现在它二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仍存在大约八万无人区。西藏人甚至那曲人大都无缘来此一走。无人区历来不参与人世沧桑。

  野牦牛的双湖!藏羚羊的双湖!无边际无穷尽的雪风吹拂的双湖,忍耐着五千米的高海拔的双湖!

  由于高寒、荒凉、僻远,旧时代这儿曾是“自由民”居住的地方。藏北有句老话:过了西方的西亚尔、鄂亚尔、阿亚尔,过了嘎尔、玛尔、哲木,地方没有名字,人不分身份地位。

  西亚尔——透明水晶山。
  鄂亚尔——清清亮亮的山。
  阿亚尔——崭露头角的白绵羊山。
  嘎尔——白色雪峰。
  玛尔——红色神女峰。
  哲木——这一带河滩。

  上述这些地方分布于羌塘的西部和北部,包括长江源头在内的其阔无比的地区。那里非常冷。吐一口痰,还没有落地呢,就“立”起来,冻成冰柱了。

  天高皇帝远,藏政府鞭长莫及。公务在身的官员前往这一带,也必须与佣人百姓一样地动手搭帐篷、捡牛粪烧茶,人人平等。当地人捉弄藏政府官员的故事很多,比如,灌一茶壶冷水,只把壶嘴烧烫,倒茶时滋滋作响,一喝冰凉冰凉——是天太冷啦,您看刚才倒茶时还滚烫呢!直到现在,牧民见到地委、行署领导人也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在藏北草原上,我认为自由民中大概从不存在弯腰吐舌之类谦卑礼节。不似人烟稠密的拉萨多有繁文得节。

  藏政府一度将收税地盘向北伸展推进。到了马日茶卡时,已经很荒凉了。便派遣一名藏兵继续前往北方察看。后来那藏兵抖抖索索地返回报告说,再不能往前走啦,前面天和地已经连在一起,水用绳子捆在背上,火挂在腰带中间,叉子枪划着天空嘁哩喀嚓响。

  藏政府一听,唔,不得了,真的已经到了天地边缘。那么收税就到此为止吧。并将上述汇报正式行文记录在案。

  那可爱的藏兵具有诗人气质。藏民族擅长形象化的描述,几句话描绘了一个世界,有形有色有音响。我们所见的双湖在风季里正是那番模样:风沙又大又猛,天地混沌一片;牛羊吃水靠啃冰块,人们将冰块捆在背上背回家化水;挂在腰带中间的是火镰;风沙敲打着金属的枪叉想来自然是僻啪有声了。这次我们在双湖一带草原上的冬季旅行中,都是从冰湖里砸冰,一麻袋一麻袋背回帐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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