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中共往事钩沉·千秋功过 | 上页 下页
四一


  好容易他才走过来,把他扶上车后,车又疾驰了。

  又不知翻过了多少山头,颠颠簸簸地直向前开去。忽然,从路旁钻出一个人来,那突如其来的情况,真像是遭遇劫车大盗呢。但司机和负责同志却都和他打招呼,并且停下车让他上来。之后,一路就由他指引着,左拐右拐到了一处山下才叫我们下车。又由这位跳上车的干部(后来才知道他是这个茶场的场长)打着手电筒引路,最后将我们引到了位于一个小山头上的一大间砖房里。这时,天已快亮了。

  这里是四川省芦山县劳改局苗溪茶场。胡风当然是以犯人的身份送到这里来的,不过没有编入劳改队,还让我和他单独住在这间房里。下面有一间小瓦房,住的是看管我们的老冷。这儿四面环山,过去因这里庙宇多,本名庙溪。夏天各地的绅士地主们坐轿上山来这里避暑。现在改名为苗溪,那些庙宇已多半改为茶场办公的地方,四周的荒山也被开垦出来种茶和种果木了。

  说好了让我们到一队(果园队)去打饭吃,优待我们吃小厨房的干部伙食,自己花钱买饭票。这样,吃的问题解决了。不过,胡风自从来到这里就食欲大减,并且老叫头痛,情绪也非常不好。我勉强拉他出门到附近的山上走走,他也打不起精神,只想躺下,顶多看看老冷拿来的报纸。起先,我想这可能是精神上受了打击,过些时日会慢慢好的。谁知一二十天过去了,他越来越没有精神,也没人问津。我想和他说点高兴的话,他只是向我摆手,还说,“让我安静吧。”

  最后,终于躺倒不起,连稀饭都不想吃了。这时,老冷才找来了医生。先是一个中年人,老冷说是院长。他看后说血压不正常,开了点药,但病人仍叫头痛、头晕。后来,又有一个中年医生和一个青年医生来看,说是有点感冒,并且血压仍不正常,开了点药,还叫我多给他喝水,最好是果汁。

  我请老冷去城里给买些水果,他买了些梨来。梨个大而多汁,正好用它轧水。他心里有内热,嘴皮都是干的。梨汁他倒爱喝,只是仍不想吃东西,光喝点粥汤,人软弱得几乎坐不起来了。

  一天夜晚,他忽然说要大便,我赶快扶他坐在痰盂上。他没解出来,就用双手撑着想站起来,口里一边说:“怎么起不来,起……”,身子就往一边倒去了。我一把扶住他,叫他别用力了,由我死劲拉了他起来,勉强把他扶到了床上。他头一沾枕头就像是睡着了,我感到这很不正常,就坐在一旁望着他,守着他。

  他躺在那儿是那么地安静,简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心里不由得一阵紧缩,他不要就这样去了!我一把抱住他的头,亲着他的脸,才算是听到了轻微的呼吸声。这时,窗外透进一线光来,正好照着他的整个脸部。那高高隆起的鼻子和深陷的眼窝,多像希腊悲剧里受难者的雕像啊!可惜的是,当时我无法给他留下一张照片。此情此景,只能深深地印在我心里了。

  第二天一早,我赶快将他的病情告诉了老冷,他反倒怪我怎么不早说。下午,弄来了一副竹制担架,由那青年医生陪着,说是送场部医院去。我拿着日用品在后面跟着。我们住进了两个人一间的干部病房,胡风仍是昏迷不醒。他们给我的任务是看着他,不让他跌下来。我就一直在他身旁。

  半夜里,忽然有人敲门。一看,是场长领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场长告诉我她是专区医院派来的。她给胡风做了仔细的检查,说是轻微的脑溢血加上受寒、消化不良。她打了一针就走了。第二天上午又来复诊,这时胡风已醒过来能说话了,他对他们一再表示感谢。女医生对我说,没什么要紧,可能这两天会拉稀,要给他洗擦干净。又要我注意经常替他翻身,不要得褥疮,还有,千万不能让他跌跤,因为血压仍偏高。

  只要是医生说的,我都照办。第3天,他能吃东西了。我就托老冷赶场时买了一只鸡炖汤下挂面给他吃,又吃了些鸡蛋、猪肝之类。第4天正好是国庆节,他竟然下床想听听北京天安门的实况广播。不知是离得太远了还是这里的收音机不好,只知道林彪在讲话,可一点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他一能下地,我就扶他出去晒晒太阳,也在院坝内走走。

  院长看见了很高兴,就说是该出院了。我说,他还没有复原,住这么四五天就出院,能行吗?他说可以叫人给背回去。我和胡风听了都感到奇怪,一百三四十斤的老人让人背回去,我不放心。但看来又非走不可了。我就找了一根竹杖,扶着胡风在院内练习走路。幸好,发病时他没有倒地,手脚都没受影响,只是眼睛看不太清了。这没关系,我可以扶他走回去。

  一两天后,院长就来通知说,天晴了,可以走了。并派了一个人为我们带路,还在一旁帮助胡风,以防在泥泞的路上滑倒。这里雨后的泥路很难走,像搽了油一样,一不小心就会跌跤。我只好踩着前人走过的脚印走,或者走在路边的草上。幸好我手里也拿了根竹杖。就这样,一步一滑地,我们总算平安到了“家”!

  回到小屋后,使我们最感失望的是知道再也不能回成都了。这里已经成立了管理所,是专门管我们的。新所长来见了面,要胡风安心养病,暂时可以不写思想汇报。胡风提出想让我去成都取点书。他说,读3本《毛选》吧,要好好学习。书和其他东西,都会送来的。看来,我们将长住在这里了。

  山区的气候变化无常。山谷里一刮风就冷得很,而太阳底下却暖和得很,老乡们可以脱去棉衣,光着膀子捉虱子。我在北方住了十多年,对这种气候就很不习惯了,经常感冒咳嗽。胡风倒比我还能适应,没感冒,就是老说眼睛前面有雾似的一片,远处就看不清。一两个月后才渐渐好了。

  刚过完元旦不久,所长就找胡风来了,手里拿了一份《人民日报》。我一看,就猜到是为了姚文元的文章来的。他问胡风读了没有,胡风说大略看了一下(其实他看得很仔细,上面划满了蓝铅笔的道道,我不得不将这份报纸藏了起来,怕他为此又闯祸)。

  “那就写点感想吧!你知道,姚文元是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你应该好好学习这篇文章。”

  这一来,胡风可忍不住了:“姚文元的评论我不同意,尤其是把我和周扬拉在一起,说什么‘一丘之貉’。这不是事实。

  我和周扬在理论上有根本分歧,反周扬是我被判刑的罪名之一。他怎样评周扬我管不着,我没有资格写感想,我是犯人,……”

  所长最后只好说,“你的眼睛还没好,就不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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