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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山谷中的一个幻想

  转山,使人全神贯注于行路,万事万物都在远去,杂乱的思绪渐渐趋于平缓。单调的迈步,滤去了脑子里的纷扰,心境在平和中变得空明。

  抬头望山,初时目光带着点猎奇;再望,已是平平淡淡不为所动;最后,走成为了中心,山在可有可无间。佛教教人以平常心见事见物,这种看似不无荒诞的转山苦役,也许正是灵魂摆脱凡尘的最好途径。走路也是这般有了节律、有了韵致、有了愉快。

  人在行走,意识也在流动,走的与想的是那么步调一致,共同朝着一个方向,我感到自己的意识如同一片轻盈的白云逸出了体外,自由自在地飘游,冥思、幻想,真真假假,一个我变成了两个。

  我在想象一个人,我把他描画成了一个流浪汉,他似乎已在我心中存在了很久,只是偶尔从意识里一闪面过就突然不见了,我无法把他拼凑成一个有血有肉完整的人。每每惊鸿一瞥,总让我失神半日。我终于有了一种沉静的心态,把昔日掠过脑际的片断收集起来,用想象描画了他的形象。他是一个具体可感的人,又是一个抽象虚幻的想象。以后的一些日子,他时时进入我的梦里,与我对话,幻觉一般逝去。在我的凝神里,我看到他就在那里,我相信他一直在世界的另一端疾疾行走着。

  他长发披肩,背着一个硕大的行囊,眼睛中有一种奇异的光,那是与信念有关的一种光芒。他有一副洁白的牙齿,笑时总露出它来。他很少言谈,行动怪异,总爱做无休无止的不速之客(尽管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欢迎这种人了)。他爱犯的毛病是异想天开,这种错误一犯再犯,永无改正的时候。他总是后悔着,直到下一次后悔重来。他很想走进人群之中,但他却强烈地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他有时真想哭一场,尽管他总是以坚强来标榜自己。想哭的时候,流露在脸上的却是笑,他恨自己哭不出声音。那哭的起伏波折将把内心的难以言说的东西宣泄得淋漓尽致,涤荡得痛痛快快。但这只是他对哭的想象罢了。他只是笑,他所认识的世界在他的笑里表达。

  他是孤独的,孤独不仅仅因为是独行客。起先,他也把路途上的见闻说给人听,他的听众不是分神,就是半路说出一句与他所谈内容毫不相干的话来,把他噎得直瞪眼。从此,他渐渐不爱说了,许许多多的事像秋天的落叶一层层沉积在他的心头,他的心里深得像一片原始丛林。后来,他只是对人笑。人们说他平易和气,是个好人。又后来,他学会了当别人的听众,他发现人都有宣泄欲,表现欲,他只听,他不说,他满足人的这种欲望,对他的夸奖就是这样多起来的。

  也有人见了他的笑,被震动了。他笑中包蕴的无穷含义和意味令他们缄默而生敬意。这些人想探究他的世界,那流浪中苍茫无际的大地更是令人神往。他只是三言两语,仿佛没有更多的话题。他已经不习惯夸夸其谈了……

  在这段漫长的羊肠小道上,我无休无止给他增添着独立特行的品质,满足着我自己的某种要求,直到把他要弄得面目全非了,他终于拒绝了我,由此而打断了我的幻想。我的目光被从遥远而虚幻的时空收回到现实中的峡谷里来,我如南柯一梦,也许,佛家的闭关修行,冥想中见到佛身,与我有异曲同工之处吧。在这越走越荒凉,连草也消失了的高原上,离生命和人烟越远,离佛教灵魂却更近了。西藏苯教的发源地和佛教的神山圣湖因此而选择了这块半荒漠的土地。我理解了荒芜中人们对于虚幻事物的渴望是怎样强烈地呈现幻觉和冥想。我何尝又不是一个生命的流浪者,走到了世界的中心,欲历尽所处世界未曾见过的一切,让灵魂有一个浩荡的空间,存放梦想和企望。没有安分的灵魂,哪里会有流浪者止步的地方。人有双腿,他就永远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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