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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荒原上的“乞丐”

  在盐湖的这个晚上,我们碰到了一个“乞丐”。晚上十一点,我们到盐湖唯一的一家餐馆吃饭,每人要了一大碗面条。高压锅里面条下得大多,吃起来半生不熟的,很难吃。但人一饿,个个狼吞虎咽,一大碗面不消半刻,就只剩汤汤水水了。只有扎西和索多不喜欢吃,每人剩下半碗。

  扎西先出去了,一会又折转回来,身后带了一个人。这人身体粗壮,一脸油光。穿的衣服比我们的更脏,但还有几成新。他胸前吊着一个棉布袋,右手拿着根棍子,冲我们笑着,露出一副雪白的牙齿。扎西跟我们说:“要饭的,剩的面给他吃吧。”那人向我们点头微笑,用普通话说:“饿了,三天没吃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把大家吃剩的汤面一碗一碗往他的碗里倒,埋下身去就呼噜呼噜吃起来,喉咙吞咽的声音响亮得很。那吃的气势像是恨不能把世上一切食物都统统扫光。他几乎是倒进肚里的。

  我走到门口,忍不往又回头看他一眼,只见他肩膀吃得一耸一耸,最后端起碗来,仰起身子,直往口里倒。

  一夜狼嚎。第二人一早起床,我走到土墙围的院子门口。那“乞丐”也站在门边。

  我突然想到,这地方荒无人烟,怎么会有乞丐?讨饭从来是往人多的地方跑,哪有往无人地带跑的?这不明摆着要挨饿!这么一想,我就对他产生了兴趣,上过去跟他打招呼:

  “你也起得这么早呀?”

  “嗯嗯。”他一脸灿烂的笑容。晚上他就睡在门边。

  “你讨饭怎么讨到这里来了?”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我吃饭随缘。”他有点腼腆,在回避我“讨饭”的字眼。

  我心想,明明是讨饭还装蒜。但他这句话使我打量起他来,仔细一看,他确实不像一般的乞丐,他的脸上始终绽放着笑容,红光满面,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如钟。

  有一个小伙子从长车边过来,我问他是不是来运硼砂的,他反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他从改则过来。

  站在一边的乞丐突然兴奋地回转身来,问我:“你从改则来?”不容我回答,他连连发问,“那里是不是搭了一大片帐篷?那里是不是四处拴着马?那里是不是人山人海?那里的姑娘小伙子是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他边问边挥着手,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那亮光晶亮晶亮,咄咄逼人。

  我迷惑地摇摇头。

  他又追问:“你是不是从那里来?你看清楚没有?”

  我说:“我昨天下午才从改则未,街上什么人也没有,哪里有帐篷有马?”

  我看到他那眼睛中的亮光倏然黯淡了,像一朵凋谢的花。

  看到他失望的样子,我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缓缓地说:“都说改则有赛马会。”

  原来,他是从狮泉河用身上仅有的二十元钱搭人家的货车去改则赶赛马会的。汽车只到盐湖,他便在这里继续等车。由于身无分文,他饿了二大三夜。他说,在狮泉河听别人讲,改则和普兰都有赛马会,改则的赛马会更加盛大,他于是便奔改则而来。

  一场赛马会对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甚至不惜冒饿死的危险,这人也称得上是个奇人。

  再了解,我就为自己刚才把他当乞丐而不安了,他确实不是个一般意义上的乞丐,我甚至还对他生出了一份敬意。

  他姓刘,是山东人。几年来,他走遍了东西南北。今年初进新疆,天山南北跑过了,又从喀什翻越昆仑山,进入西藏的阿里地区。一路上,风餐露宿,就靠给人补鞋赚点饭钱。没有金钱支持的旅游免不了饱受饥寒之苦。但穷有穷玩法,富有富玩法。躺在大地上,天当被,地当床,晚上醒来数星星,也自有它的浪漫。他的经历比我们的更富有传奇色彩,更加刺激。在他的人生之中,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情呢?是不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使他越出了生活的常轨,走上了流浪天涯的漫漫长旅呢,看他笑口常开,他一定对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感到满足,并因此而感到了幸福和快乐。他是一个余纯顺式的人物。

  离开盐湖,我从车上看到,他一个人蹲在墙边,掏出他那本漂亮的日记本在认真记录着什么,神情十分专注、安详,忘了他的午餐还不知在哪里。早晨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也照在砂地和土墙上,除了我们的远行,一切依然那样宁静。

  当盐湖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也从盐湖的现实中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而已,本无什么区别的。

  流浪,就一直陪伴着人生。在这片高原上,有的人为了朝拜神山圣湖,磕着等身长头,不远千山万水,一路用自己的躯体丈量着大地,他们只为了来生的福祉。有的人为了挖金走上了高原,他们风餐露宿,哪怕一批批死在路途地不断有前仆后继者,他们是为了现世的荣华富贵。有行乞者,只为了看一看这个世界,为了感受生命在流浪中的奇特滋味,过起了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有把骑车周游世界当做人生最大幸福的。有只是为了生存,在藏北高原寂寞地唱着驮盐歌的人,用自己的一双脚,走过茫茫无人地带有赶着牦牛群,从遥远的牧区赶往秋收后的农业区的,驮去的是盐巴、皮、羊毛、酥油,换回的是青稞和日用品。还有长途驮运尸体的人,他们把亲人送往远处的天葬场,为的是让灵魂升天,肉体不落浊世。更多的是草原上迁徙的部落,他们每转一个牧场,就要搬一次家,牦牛背驮的就是他们流动的家。他们构成了高原上另一类的行走。

  人生的方式,都不无诗意,也不无悲壮。是他们共同表达了生命的多种解说。而作为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流浪,其实是唯一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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