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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在精神病院

  §“你是外星医生吗?”

  “恍当”一声,身后的铁门重重地关上了。我悚然一惊,忽然间有些手足无措。铁门将我与正常社会隔开,我置身的地方,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面对的是一个精神残缺与失态的群体。

  想到康宁精神病医院来直接面对、考察精神病人的念头,是早些年的事。1997年底,我看到过一份深圳市精神疾病流行学调查研究报告,这份报告指出,深圳市精神疾病总患病率高达16.19‰。按全市总人口380万推算,共有6.15万患者。在1980年至1994年,我国第一次大规模对国内12个地区进行抽样调查,结果表明,在成年人中,各种精神障碍发病率已达12.72‰,而深圳这座新型的移民城市,短短几年后的流调数据,竟然高出全国平均数3.47个千分点!

  我从内地的一家报社转到深圳的一家报社,同样的记者生涯,不同的地区有不一样的管理体制,很快就感受到特区工作紧张、生活压力大,在我感到疲累、困顿的状态下,我时不时会陷人惶惑与恍懈的怪圈。我相信,很多朋友也会处在这种精神倦怠迷离的临界状态。不要说,精神疾病离我们很遥远。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精神卫生工作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重要的。

  于是,我计划到康宁医院打工,计划到那里实地考察,想在这个非正常的生存状态中,结识那些非同寻常的病态人格以及常年在那里工作与生活的医护人员。我边做工边调查的计划,得到了程志让院长的大力支持。在一个冬季晴暖的早晨,我拎着包,住进了这个处在半封闭状态下的角落。院方给我安排的角色是一个普通的医护工作者。

  护理部裘主任开恩让我这个生手干三天,让我在三个重点科室里滥竽充数。她告诉我,精神病发病有两个高峰期,一个在春季一个在秋季。所以民间有谚云:“菜花黄,癫子忙。”上个月还是个发病的小高潮期,有时一天送进来十几个病人,定编200张床,加床就加到了250张。我这次月底进院“工作”,刚好处在一个平缓期,病人少些也相应轻松些。

  我身穿护士服,以一个见习护士的身份进入女子重病区。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腿竟然有些发软。

  早在进重病区前,病区主任高医生就开玩笑般地告诫我:他上班第一天,老医生对他讲,在重病区的病房内走路,最好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这样可以瞻前顾后,留意到身后的情况,发现“敌情”能够及时躲避。这里的病人都是重病号,容易失去理智。医护人员挨打是家常便饭。高医生说,不过这么多年,这里的医生护土没有一个是横着走的。我是新来的,人又瘦弱,他建议我,不妨试试看,横着走,学会保护自己。

  他越说,我越害怕。我定定神,怯怯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面前是一条约30米的长廊,走廊两边是病员宿舍。左边是大房,每间房可住6个病号。右边是小房,能住4个病号。早上9点整,医生查房时间已过,病房空无一人,只有叠得十分整齐的被子和张张铁架床。我稍稍地松了口气。

  透过走廊尽头的铁门,隐约看见人影绰绰。接到通知在病房等待我的护土长说,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病员都在活动室内活动。她将一把不锈钢钥匙郑重地交给我,反复叮咛,这是便于我工作时出入的钥匙,用她们的话来说,这就是战士手中的枪,一刻也不能丢了。她掏出自己的钥匙,打开铁门。门还未开,一股说不上什么东西的气味就伴着冬日少有的潮湿,扑面而来,让人感觉有些森森然。

  这是一间约150平方米左右的大活动室,处于半封闭状态。右边20张车厢式的桌椅,是病人的饭厅。左边是娱乐间,墙上高挂着一台21英寸的彩电,十几位女病号正在看电视,说是看电视并不太准确,她们大多数目光呆滞,仅平视前方,眼神间或一轮。整个活动室内,50多名女病号各怀心事,或站或坐,神情木然。电视里什么内容与她们无关,她们仅仅只是为了在“看”。

  我除了对陌生“异类”的害怕之外,似乎已没有别的感觉。我发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一位行动有些迟缓的女病人走过来,问我:“你是新来的医生吗?”我点点头。她说:“我见过你,你是不是广州中山医科大学护士学校毕业的?”见我不置可否,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见过你,我在那里住过院,你还陪着我到处玩呢!”然后,她又转身走到窗外,认真地“欣赏”外面的世界,不再答理我。

  “外星医生,你是外星医生吗?”一位异常肥硕、齐耳短发的女子双手插兜,边说边慢慢地靠近过来。说着说着就想抱住我,我还未见过这种阵式,赶紧躲开。护士长异常敏捷地把她抱住,对短发女说:“这不是外星医生,是刚来的见习护士。你今天洗澡了吗?来,让我闻闻……”短发女听话地将头一扭,骄傲地让别人去闻,护士长轻轻地拍拍她的头:“今天阿兰很香嘛,很乖!”听到赞赏的话,名叫阿兰的女子满足地离开我们,但不走远,在我们周围不停地转着圈子。

  阿兰今年33岁,13岁就因遗传而患病,断断续续地住院,这一次一住就是4个月。因精神病一直未愈,长期服用药物,不是住院就是困在家中,社会功能大多衰退,差不多只剩下一个躯壳,整个人只剩下一些基本的生存需要。她药物反应后的症状是,大拇指与食指一直做着搓泥丸的动作,来回不停地走动。5个护土都按不住她坐1分钟。据我的观察,她想拥抱生人并无恶意,是在心灵闭锁状态下对人亲善的一种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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