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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四十一章

  顺子他们搞的这个戏叫《人面桃花》,剧本是秦腔团在外面买的,据说掏了好几十万呢。顺子他们天天卷在这一行里,也知道“剧本剧本,一剧之本”的行话了。听瞿团说,现在最数好剧本难搞了,全国都在闹剧本荒,就这个《人面桃花》,还是瞿团托了好多熟人,在南方一个剧作家手里买下的。故韦倒是说的唐代长安的事,顺子虽然只上了个初中,但也知道崔护的那首诗,因为根据这首诗搞出来的碗碗腔《金碗钗》,他在十几岁就看过了。这几年老腔唱得风风火火,老腔里那帮拍砖砸板凳的老艺人,也没少唱过这诗,据说还唱到国外去了。靳导那天讲话说,还有根据这首诗拍的电影、电视剧,反正就四句话,由着人去编就是了。顺子一生最佩服的就是编戏的人了,尤其是“苦情”戏,他最喜欢,什么《铡美案》《窦娥冤》《赵氏孤儿》《雷打张继保》,他是百看不厌,并且每次看,眼泪还都滴滴答答擦不干,猴子就笑话他是“眼列腺肥大”。据说这回《人面桃花》,就是一个大“苦情”戏,有人传出话来,说在排练场排练时,演员都哭得老“跳戏”,顺子一边制景,一边还真有些期待呢。

  底幕画得只剩下一道“冰雪桃树坡”了,网子还剩下一个“寒冬枯枝”,一粘就完了,平台也都拼到一块儿了,虽然技术上没有达到靳导的要求,几块平台,开合移动起来总是不利索,速度要快时快不起来,要慢时又慢不下来,但时间已经不允许再实验了,寇铁就骂骂咧咧地喊叫开始装台了。

  顺子他们已经熬了好多天了,他用土办法,已经止不住屁股上的肿痛了,就到医院去清洗了几次,大夫说再不好好休息,就要化脓了。可化脓也得让它化去,舞台上的事,这阵儿就跟掀了下坡的碌礴,不让它滚,也是停不下来的。他都忙得一只烂皮鞋让平台挂掉了后跟,也没顾上去修一下,一高一低,一走一跋的,寇铁老嫌慢,就说他是吃了“摇头丸”了,还滋润得一走三摇晃的。顺子知道,戏弄到这阵儿,舞美、演员、乐队要“三结合”了,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大,凡大小拿点事的,动不动就凶人,他已经给大伙儿打了好几次招呼,说谁骂、谁凶,都别当回事,反正就是皇上他妈死了,再纷扰乱糟得没个头绪,那丰也都是要过去的,只要人家没动刀砍人,咱就好好伺候着,谁叫咱是装台的,装台人就这命。

  整个装台又进行了三天三夜,谁实在累得不行了,就到后台那几个排椅上躺一会儿,有几块搭戏箱的幕布,就做了盖被。人家团上的剧务、设计、监督都是两班倒,好歹都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就顺子他们,是一竿子插到底的,连大吊这样的强劳力,都累得两条腿拖拉着,一晚上连半句话都没有。顺子见素芬两个眼窝抠多深,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就让她回家休息一晚上,素芬到底没回去,也跟男人们一样,累得实在不行了,就在后台排椅上倒一会儿。他给素芬盖了一回幕布,转过身,他到后台背灯光箱子,又见三皮在给素芬身上盖他那件油腻腻的军大衣,顺子心里就觉得挺受用的,这家伙,啥时也知道心疼他嫂子了。

  瞿团最后一晚上,是跟大家一起熬的,毕竟要过年了,团上人牢骚也很大,寇铁根本降不住那些人,瞿团就端着一杯茶,来蹲守了一晚上。其实平常排戏,到了紧要时,瞿团也是会来熬夜的,不过不会熬一晚上,都是在半夜两三点的时候,就被大伙儿劝走了。可这天晚上,谁劝他都不走,就一直熬到大天亮了。

  顺子自然没少了给瞿团请安,请了安,关键还是要说这回活儿咋累,咋不划算的话,其核心还是马上要过年了,怕劳务费开不出来,让他没法给大伙儿交代。这几天,顺子也听团上人说,为这个戏,团里也没少花钱,问上边要的经费远远不够,好多人还担心自己的年终奖受影响呢。有人一听说年终奖要受影响,对排新戏的气就来了,舞美队一个管鞋帽的,甚至一脚踢在桃花网子景下面的树兜子上骂:“排锤子呢排新戏!”顺子他们一看,内部都这阵仗了,心里就有些发毛,害怕团里因经费紧张,而先压住他们的劳务费不发,这在过去也是常有的书。他们就蹿掇顺子,早点给瞿团打招呼,并要他把话放硬些。都说瞿团是顺子的靠山,顺子心里这点底还是有的,他就给瞿团说了自己的担心。谁知瞿团今天也有些躁,业务科长刚来说,那个B组演崔护的有意见,嫌不该只给A组排戏了,到头来,还让他代替跑龙套,他不干,要请假。B组演女一号的桃花也不串“丫环”,嫌丢不起那人。这眼看“四龙套”和“四丫环”都成“三条腿”了,问瞿团咋办,瞿团没好气地说:“是要我上是吧?以后凡不想当配角的,主角也别给安排。就说我说的,不行!”顺子就是在这个空节儿上,把话插进去的,瞿团端直给他来了句:“谁给你说不给你们发劳务费了?”顺子拭着瞿团的有一点冰凉冰凉的唾沫星子,是正好喷射在他上嘴唇的。他就急忙解释说:“没……没人说,我就是……随便说说。”虽然瞿团今天脾气不好,但对他们劳务费的事,态度是明朗的,这就让他心里踏实了许多。转过身,他就对大吊和猴子几个说:“把臭嘴都夹紧,干你的活就是了。”大家就明白,瞿团是给顺子放了话了。

  《人》剧的“三结合”终于开始了。

  这样的事,顺子他们经历得多了,可到底是要过年了,再排这样的大戏,就有些矛盾百出的。先是丁灯光师跟靳导干上了,靳导昨晚在对光时,对开场的灯光不满意,嫌面光少了,桃花景不绚烂,结果丁大师到底没改,只是给侧面加了两个流动光而已。其实大家都知道,丁大师一直对团里分配制度有意见,他在外面搞一个戏,价码是十五万,但在本团搞一个戏,也就拿那点干工资,一耗就是几个月,干着半点劲气都没有。尤其是这次搞《人面桃花》,据说耽误了他在外面的一个好活儿,是一个大型企业的新年晚会,少说能挣二三十万,可能中间跟瞿团协商过时间,没协商到一块儿,工作起来就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吓得顺子只让大伙儿把烂嘴夹紧。虽然寇铁他们剧务部门,也按丁大师的习惯,晚上又是给他准备炒黄豆,又是买啤酒的,可到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事情绊打得连翟团都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没脾气。可靳导不吃这一套,她就是要质量,灯光不到位,她咋都不排戏,弄得瞿团又不停地去给丁大师说好话,顺子在旁边听见,好像给他许愿说,上边再有突出贡献专家指标下来了,一定给他,并且保证说话算数。随后,丁大师才吊着驴脸,让猴子他们把面光和顶光都做了相应调整,直到靳导喊“好!”才完事。谁知灯光这一块儿弄好了,乐队指挥也到位了,弦都定好了,后台却喊:“主演没来,排锤子呢。”正坐在靳导旁边的瞿团就问是咋回事,台上一群伴舞的演员,都趴在地上做桃花含苞待放状了,又坐起来,朝四面盯着看,看领导咋办呢。演员队长上来说:“崔护感冒了,在门口诊所打吊瓶呢。”靳导就说:“这一早打的啥吊瓶呢?”队长说:“人家要打,我还能把人家拦住?”“他不知道今早三结合吗?”靳导又问。那队长说:“咋能不知道,不知道还能这一早去打针?”大家就笑了。然后把所有的眼睛,就集中到了瞿团身上,看他咋办。瞿团突然把脸顶得很平地说:“让他立马来。”队长说:“人家挂着吊瓶咋来。”瞿团倒是很干脆:“让他挂着吊瓶来。”大家就突然觉得有好戏看了。那些散落在后台角角落落偏闲传的,还有乐池里的,都突然来了精神,三三两两地悄声摸到舞台下,看这出戏咋往下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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