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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辽东一直未平。出兵辽东,总是迟早之事。

  但当此贞观十九年(645),太宗急于把这一件事付诸行动,亦不无更隐秘一层的考虑,即希望在有生之年解决辽东,减轻以后李治的负担:最后的紧迫感!

  但上一代人若企望为下一代人做事,助益注定是有限的。最根本的是李治自己要会治国。治国须人才,李治的治国之才原本不如太宗,要拓展太宗留下的大唐基业,他该比太宗更需要人才。而太宗现在能够留给李治的最有价值的财富,恐怕也莫过于人才。太宗权衡再三,把李治托付给了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以李世勣之自爱又不乏忠心,太宗为李治拉拢他,也算费了心思。但太宗仍然不能回避一个事实:他晚年所面临的将才匮乏的问题,也将随着庞大的基业留给李治。

  此时,太宗对人才的饥渴,相对于当年,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太宗想起刚才薛仁贵受宠若惊又竭力按捺内心激动的情境,心里道:“薛仁贵啊薛仁贵,你只知邀功求赏,哪里明白朕的心思?”太宗一再优待推重李世勣,李世勣固然不会不明白用意何在。而真正明白太宗更深忧虑的人,恐怕只有李靖。此时若能再出一个或几个李靖,即使此行打不下辽东,太宗也大可放心回师。太宗突然很想李靖在身边,可以和李靖谈谈兵法,太宗还想对李靖说,“朕打辽东,是为自己,为大唐,为太子!”这话除了说给自己,就只能说给李靖,才有意义。或许,还可以谈谈薛仁贵。虽然,一个薛仁贵的出现,比起武德年间群雄竞出的局面,显得太过冷清和惨淡。并且,这个河东人薛仁贵,是否是一个将才?若把期望放在薛仁贵身上,薛仁贵是否有能力承担?毕竟单纯的英勇善战不等于谋略过人,更不等于就有超人的眼光、御军指挥的才能。而这些都是一个将才所必须。太宗只是期望,期望新生一代的成长。

  雨过天晴,群星不知何时已布满夜高空。

  太宗对星空叹息。一个帝国啊,千端万绪。从即位到即将老去,去冬霜雪刚过,今夏雨水又多,作为天子,一事刚了又有新事来,每年有每年的忧虑。

  这个夜晚,有多少人思绪万千?在另一个军帐里,李世勣同样难以成眠,虽然李世勣在此前的出征之议中婉曲地投了赞成票,但是身处战事中的他,很难完全乐观。他不敢保证战争的最终结果,唐军能在多大程度上获胜?

  刚才,皇上召见了一个无名小卒,李世勣从属下口中听来这样一个小插曲。他或许没有时间去在意这些无关大局的小事。但是现在,他不免陷入这件小插曲所激起的思绪涟漪中。当年和秦王、和他李世勣一起战斗过的将领们,如今都哪里去了?在孤独感日益加深的这些年里,即使豁达如李世勣,也无法不感叹岁月的无情。当今的天子,必定有着比他更深的感受……

  思绪太乱,李世勣从战争的形势想到自己的孤独感,又从自己的孤独感想到不完全乐观的形势。思想纷乱中竟渐渐入了梦去,带着未能排解的担忧。

  李世勣的担忧在次日醒来前暂且留给了周公,但战事的进展却未能超越他的担忧。安市之役持续几十天,伤亡有,战果亦有,但安市城迟迟未能攻下。战势不容乐观,太宗理智地决定结束安市之役的第一轮战斗。

  战后,太宗更名北山为驻跸山。大赏军士后,七月五日,营地移往安市城东,开始再一轮战斗。

  太宗一面令张亮帅海军围攻位于辽河下游、辽东半岛西北部的建安,一面令陆军继续进军安市城。他同时派人示威性地送了一副御弓给大权独揽的高丽权相泉盖苏文,希望对方不战而服。但太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期望又一次落空。

  安市城抵抗颇为顽强,每次太宗旗帜出现,安市人便在城墙上喝倒彩。太宗大怒。而薛仁贵只是有一种迫切感,迫切要杀这帮安市人。李世勣提出城破之日将城中男子杀光。这一建议或许有助于平息太宗怒气,于大局却难有助益,反而更激起安市人守城决心,横竖是死!太宗命李道宗筑土山于城东南角,土山高过城墙,但土山根基不稳,未等攻城,已经倒塌,把城墙亦压崩了。压崩的城墙缺口为高丽兵所占,唐军又功亏一篑。

  太宗又将士卒分成几批,轮流进攻。但是日复一日,转眼间九月来临,天气转冷,士兵疲累,粮草短缺。

  太宗终是不得不抱憾班师。

  正值九月,辽东已是草枯水冻。班师那天,太宗望着安市城,这座耗了几个月仍旧未能拿下的城池。萧瑟秋风中,太宗的表情有种虚无飘渺的复杂。李世勣顿时生出深深的遗憾,未能助天子成功的遗憾。

  太宗感慨道:“朕今功未成而班师,虽有遗憾。但大唐有李世勣、程名振、契何力诸将,又有薛仁贵这样新秀涌现,朕亦可感安慰。朕固知百年之后,可以无忧。”

  唯有经此一战,亲眼看过大唐将士力量,太宗才能安心。

  十月,军返营州(今辽宁朝阳)。太宗召见薛仁贵。薛仁贵自从被太宗封为游击将军、云泉府都尉,不久又从张士贵旗下调任北门长上,成为太宗警卫部队的军官,并得到牲口和十个奴婢的赏赐。他虽是抱着求显达的美梦入了军旅,但当梦成真时,薛仁贵依然难以置信。或许他的梦本不具清晰轮廓,或许他以自己的一穷二白之身,亦根本无法期望太多。这次,他带着惶恐的快乐急急应召而来,太宗意味深长地说:“朕诸将皆老,不堪受阃外之寄,思得新进骁勇者将之,莫如卿者。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阃外之寄,是对将领的期望与信任。

  推重如是!薛仁贵再度受惊,有不堪承受之感。扑通跪下,语无伦次:“陛下圣明,仁贵不才。但有忠心,必以身效死力!”

  “起来!起来!”太宗道,“朕看重卿,大唐事业须卿出力,卿但兢兢进取,大唐亦必不负卿。”

  太宗意甚恳切,薛仁贵受惊之际,亦不由得不感动,于是铮铮表态道:“仁贵此身,从此自属大唐。”

  不久,授薛仁贵为右领军郎将,依旧北门长上。右领军郎将品阶正五品上。只是终太宗之世,不见薛仁贵再显功绩。或许薛仁贵,本是太宗要留给高宗的人才,也只能是太宗留给高宗的人才。太宗的最后这几年,已经无法提供造就英雄的舞台。所幸是多年之后,薛仁贵也算是不负此时太宗所寄。

  且说这年十一月,太宗车驾返至定州。十二月,太宗病痈,御步辇而行。

  褚遂良对太宗说:“刘洎言国家事不足忧,但当辅幼主,行伊尹、霍光旧事,大臣有异志者诛之,自定矣。”

  太宗想起出发前刘洎的话,“愿陛下无忧,大臣有罪者,臣谨即行诛。”正不舒服,听褚遂良如此说,正好顺水推舟,于是下诏称:“洎与人窃议,窥窬万一,谋执朝衡,自处伊、霍,猜忌大臣,皆欲夷戮。宜赐自尽,免其妻孥。”

  太宗杀了刘洎。对李世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震动。“原来太宗辽东之行,对内对外都是考验。”李世勣恍悟。

  李世勣愈加佩服太宗的心思缜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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