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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又不是常住,就过节那么几天,怎么不能对付一下!”老太太不服气地打断老伴滔滔不绝的批评,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申辩道:“我这不是想过节人多热闹,让海洋、言言他们高兴吗?我可是照你说的做,你还埋怨我!真是!”看老伴依然紧皱眉头,老太太从床头桌抽屉最里面的角落里摸出一把小钥匙,自个儿摇着轮椅到衣柜边,把突破重重伪装抱出从老家随身带来的宝贝桃木匣子打开,拿出一小沓钱交给老爷子:“行了,你别跟这儿愁眉苦脸了!猫猫生日、水兰他们来这些费用我来出,这些钱你明天就拿给言言。还有,你明天上商场去买个长命锁去,算咱俩给孙女的生日礼物。”老爷子接了钱,点点头。

  第二天,一直到在医院里被抢救过来,乔战勇还不敢完全相信,自己这个多年的老兵,经历了战争和无数大风大浪的老共产党员,竟然被一帮毛头小孩给骗了。自己费尽心机从老伴的匣子里偷拿出来的两万块钱,竟然乐呵呵地双手奉送给了骗子!他在心里反复回忆着从遇见他们到钱被骗走的整个过程和每一个细节,可始终想不透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天他依着老伴的嘱咐去给孙女买长命锁,特意选了一家坐落在闹市区的大商场,在黄金珠宝柜台挑了半天,挑到一个刻着“长命百岁,幸福安康”的黄金小挂锁,买完了还没走出商场门,就被穿着商场制服的一男一女给叫住了。他们非要请老爷子去见商场一位姓严的经理,说老爷子是商场开业以来第800万个进入商场购物的,幸运地中了商场本次店庆促销活动的头奖——一辆别克凯越汽车。

  对天上掉馅饼的事,老爷子自然心存怀疑,可那家大商场气派的大楼外的确用气球悬着“店庆促销”的大红条幅,那严经理的办公室也的确在商场楼内,宽宽敞敞的一间,装修也说得过去。怕老爷子不放心,严经理给老爷子看了写着自己职位还贴着照片的胸牌,并且拿出印刷精美上面印着公证证书缩样的宣传材料,还特地打电话到他说的车所在的天津码头去,让老爷子亲口跟那边的工作人员确认。老爷子眯缝着老花眼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各种证明材料,再仔细琢磨刚才自己亲自通话所得到的信息,最终得出判断——自己的确是中奖了,而且奖品恰恰是一辆汽车。作为老布尔什维克,老爷子一直认为,从来就没有什么神仙救世主,然而这一次他隐隐约约觉得,是老天爷知道自己前一段亏待了乔家,所以才特地用这种方式来补偿他们。

  看老爷子终于为这个奖验明正身,严经理便张罗着让老爷子办手续。他拿出一本税法宣传小册子,仔仔细细地为老爷子讲解说,按照国家规定,中奖奖品的个人所得税需要中奖者自己承担,按一辆别克凯越的价值,老爷子得付两万块钱的税款。“只要银行和税务局核对证明您的个人偶然所得税到帐了,车就从天津运过来,您要是这会儿交钱,明天,顶多后天早上,您就能过来把您的车开走。”想想海洋丢车之后家里不方便的情况,老爷子当然希望奖品越早兑现越好,也省得夜长梦多,别时间拖长了又发生什么变数。于是,当时叫住老爷子的制服男子就开了一辆桑塔纳陪老爷子一起回家拿钱。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要是头天老太太不当着老爷子的面拿钱出来,老爷子还真不知道老伴究竟把私房掖哪儿了。要是水灵那个时候不是恰好带着小水和猫猫一起出去散步买菜,老爷子的“阴谋”也没那么容易得逞。并且,他一到家便慌得脚底长草一样直奔卧室偷偷去翻老伴藏下的小钥匙时,还差点被老太太发现,偏偏水兰赶在那个时间打来电话,帮他牵制住了老太太,让他有了充分的时间从容地从匣子里数出两万块钱,再把现场恢复到“作案”之前的样子。

  交了钱,又填了不计其数的表格,老爷子终于听到严经理说:“行了,您回去等我们电话吧。”老爷子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怀着即将溢出来的喜悦和得意,老爷子连公车都不坐,愣是靠两条腿从商场走回了家。

  没有人知道老爷子突然精神焕发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他神神秘秘地让范磊第二天不上班陪他去办事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家里人发现老爷子对家里所有的来电似乎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每来一个电话,他都以最快的速度抢上前去,抓起听筒就自报家门:“喂,我是乔战勇!”搞得有好几个打来电话找谢言和海洋的人一听这个开场白还以为自己拨错了号码。抢电话不说,别人讲电话的时间稍长他就明显表现出焦虑和不悦。从下午到晚上,再到夜里,电话铃每一次响起,都鼓起了老爷子心中那块时刻准备远航的帆。可是每一次接起电话,老爷子就像在海面上遭遇了惊涛骇浪,桅折帆倒。反复多次之后,他的情绪像在循着潮汐的规律,从黄昏到夜晚慢慢地低落下去。看着他明显的不对劲,大家都不无纳闷,可是,也许是因为粗心,或者是对老爷子过于放心,儿女们谁也没有细问父亲究竟在等待什么。

  自身具有的诚信美德使得习惯于将心比心的老爷子主动为那位严经理寻找各种理由,来解释他们提车的电话迟迟不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基本的警惕性在给儿子一辆汽车作为大惊喜的美好愿望面前丧失殆尽。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快三点的时候,老爷子才终于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了。思量再三,按照严经理给自己留的联系电话拨了过去,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让老爷子的心脏在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您查证后再拨……”他定了定神,对着自己曾经反复核对过是千真万确的那八个数字,一个一个重新再按。屏住呼吸,在仿佛长达一个世纪的空白过后,那个女声再一次甜美地重复了同样的提醒。老爷子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拿了大衣就慌慌张张往外走,颤抖的手几乎连扣子都扣不上,急急迈出去的腿也仿佛互相打着拌儿。他走得实在太快,被水灵敦促着去追他的范磊不过晚了个穿鞋的工夫,到楼下就只看到他钻进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再找着他,就是在医院的急诊室——他跑到那家商场,竟然看到前一天还像模像样接待着他的严经理的办公室,就像聊斋里孤魂野鬼的山坟一样,一夜之间变得空空荡荡,除了搬家扔下的废纸破箱子之外一无所有。他惊怒攻心,眼前一黑,便猝然倒地。

  所幸老爷子在急诊室里只观察了半天就醒了过来,医生说也没什么大碍,等血压稳定之后,海洋他们就把他接出了院。老爷子在回家的出租车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海洋跟父亲并排坐着,很小心地抓紧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心一阵冰凉一阵滚烫。老人不止是气愤,更多的是伤心,做儿子的心里很清楚。从卯足了劲要给儿子一份大礼解儿子的燃眉之急,突然坠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在全家目前遭遇的窘况上雪上加霜,这个落差换了谁也都无法泰然处之。最重要的是,依父亲的性子,他会将这件事作为一个沉重的思想包袱背着,不肯原谅自己。他这样的人,哪怕自己没有做错,也会为了维护别人,比如母亲,而心甘情愿地背背黑锅,更何况这次的的确确是他将老伴一辈子攒下来那么点体己偷出去,双手奉送给了骗子。海洋有些担心,老爷子这么憋着,真会憋出什么问题来。

  为了安慰父亲,儿女们都说现在的骗子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报警的时候,公安局的民警不是还跟我们说嘛,这帮骗子骗得很高明,换了谁也都不一定不上他们的当。”谢言冲海洋使个眼色,示意他配合极力夸大骗子的实力,好让老爷子心里别那么自责。海洋会意,连声附和:“没错,警察说了,他们正努力破案,都已经掌握不少线索了,这些骗子肯定很快就得被逮回来。”但是老太太可没这么客气,从老爷子回家开始,她就不停地数落,把“缺心眼”、“贪小便宜”、“不长脑子”等大帽子一堆一堆地批发给老伴,说得老爷子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要不是水灵劝她说看再把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来,她还能再滔滔不绝地数落三天三夜。

  老太太的数落也激起了老爷子的倔脾气。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自个儿实在太丢人,也太对不起儿子和老伴儿,对不起这个家。对警察,并不能说他一点信心没有,但是他总觉着警察一天天事情太多,不会为了一件个别的案子投入太大精力,等破案,怎么着不得个一年半载的?这一年半载里天天背着老伴的埋怨和自己的内疚,这日子还怎么过呢?所以,他天天从清早就出门到各种商场里流连,死盯着每一个跟他迎面而来的人的脸,指望着能撞到那些骗子中间的一个。警察不是也说受骗的人不少吗?那伙骗子肯定不会做完自己这一单之后就金盆洗手,他就不相信,北京城统共就那么大地方,他们能躲到哪里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是首都的缘故,北京的冬天让老爷子觉得格外寒冷。商场里倒是暖意四溢,可是从室内一走出去,那种沉默但冰冷的风就阴险得像一柄挥舞在宰割者手中的利刃,带着恶毒的玩弄意味,缓缓地、缓缓地刺透人的衣服和身体。这个城市真大,商场真多,出没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期待,有着五光十色的表情。一张张脸与老爷子审视的目光相撞,却都没有擦出火花,看得多了,老爷子觉得连自己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了,看那些面无表情匆匆和自己擦肩而过的面孔,他觉得每个人都像那个骗子,却又似乎每个人都不像。

  第一天,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老爷子转了五家商场,中间吃了两个在一间小商店里买的陈面包,两根火腿肠,喝了一瓶矿泉水。第二天,同样的时间里,老爷子转的商场降到了四家,两个面包变成了一个馒头,火腿肠换成了茶叶蛋。第三天,老爷子搜索的范围在继续急剧缩小,而一个馒头他也吃不下了。他只觉得自己稍微走上一段路,就感到疲乏从每一根筋脉里透出来,也迅速消耗着他身上的热量。没过多久,他就会感到寒意透骨,从头到脚似乎每一个地方都在隐隐作痛。他只想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用温暖的新棉花被子裹住自己,可是,不能,他不允许自己放弃。哪怕一天转上那么三个两个,北京城大大小小顶多也就几百家商场,发挥愚公移山的精神,总有一天会把这些商场全部踏遍,只要能为家里补上自己造成的损失,身体上累一点总好过精神上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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