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影视文学 > 心居 | 上页 下页
四三


  他说,当初是张曼丽分的手。先天性输卵管闭锁。大学里是她追的他。“我喜欢你身上那种忧郁的文艺气质。”她说得一本正经。其实她比他文艺得多。喜欢诗词、绘画和音乐。美女再加上仙气,一般男人就有些吃不住。她说他不是一般男人。其实他自己清楚,他只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男人,胆子也小。所以当她提出分手时,他终是同意了。她说:“在爱情最美好的时候分手,我要让你永远记得我。”这话她说过两次。分手也要两次。像演员谢幕,戏越好,次数便越多。因为舍不得。他结婚后与她那段,像小说的番外,把之前没说尽的、没交代完的,拾遗补阙。没有婚外恋的狎昵,倒像老夫老妻般,和缓度日。相比之下,第二次分手比第一次更突然。她发个微信:“我要结婚了。”便再无下文。

  “阿姐的新房子,蛮好。”他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讲完张曼丽那段,再加上这句,悲剧意味便更浓了。声音涩得都有些捻不开。顾清俞一直觉得这表弟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喜怒不形于色,有些古代老夫子的感觉。今日竟是意外了。给他倒了杯茶,安慰道:“人生总是起起落落,你还年轻。”他接过,“阿姐怎么不给我喝酒?”她一笑,“酒入愁肠愁更愁。你本来也没什么,喝酒倒像那么回事了。我不给你机会耍酒疯。”

  “姐夫还没回来?”他问。

  她胡乱应了声。又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自己人。”

  “谢谢阿姐。”

  顾昕骑自行车回去,刚走出几步,见展翔迎面走来。路灯昏暗,便省了招呼。停顿一下,见他进了顾清俞的那个门洞。有些诧异,想这么晚了,这人居然还来。

  经过地铁站,正巧冯茜茜从里面走出来。他上前刹住车,“才下班?”她嗯了一声。他瞥见她神情透着倦意,“——载你一段?”她摇头,“不用,就几步路。”他道:“上来吧,反正顺路。”

  顾昕万紫园的两室一厅刚装修完,还要晾几个月。有婴儿,更是大意不得。过年都未必搬得过去。现在与父母同住白云公寓,租的两居室。离得近。生活圈依然是原来的。菜场也是同一个。“阿哥从哪里回来?”冯茜茜问他。他扶着龙头,实话实说:

  “尊邸。找阿姐。”

  她哦的一声。“尊邸”对他而言,应该是敏感词。声音听着也暗沉。直接安慰不大好,便从自己说起:“——刚才,请客户吃饭。没谈成,还白白贴了两百块饭钱。”

  “单位不报销吗?”他问。

  “怎么可能?阿哥你想得太好了。”

  他道:“我们这种单位,平常接触不到这些。”

  “公务员真好,工作稳定,也没什么压力。”

  “压力还是有的,”顾昕停顿一下,忽觉得说这些似乎不必,便笑笑,“各行有各行的难处。有的是身累,有的是心累。”

  他送她到楼下。经过旁边垃圾桶时,一个身影闪了闪,吓了她一跳。那人个子瘦小,头发全白。打个照面,便晃了过去。“3号里那人。”顾昕对她道。她点头。其实都是认识的。3号里一个老太,姓周,每天晚上背个麻袋出来翻垃圾桶,从一期到四期,看见矿泉水瓶,便捡出来,踩烂,扔进麻袋。还有废报纸、旧衣物。谁家要扔大件物什,往往通知她一声,要不要,倘若要,便自己拉走,大家方便。她也从不推辞的。六十多岁年纪,背有些佝偻,身体却好,也有力气。她是贵州农村人,儿子在上海娶妻生子后,便接了她来。白天带小孩做家务,晚上出来捡垃圾。其实也是闲不住。为这事她儿子不知与她吵了多少回,说家里不缺钱,犯不着出去丢人现眼。她却死活不肯。也成了小区里的一桩奇闻。

  “阿哥,”冯茜茜已拿出钥匙了,忽又停下,问他,“——想不想去喝一杯?”

  两人去小卖部买了酒,径直到新装修的房子。走进去,依然存些油漆味。地上铺张报纸,坐下来。打开啤酒,还有花生和鸭脖。她先参观了一遍,赞道:“装修得真不错。”

  “你没看过阿姐的房子。我这个还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她那里已经直达小康了。”

  “够好了。我要有你这样一套房子,就算少活十年都行。”她认真道。

  他看她一眼。今天是有些野豁豁了。葛玥几分钟前刚发来微信:“在哪里?”他回答“跟同事喝酒”。与妻子撒谎是经常的事。但今天这种情形,连他自己也讶异。这女孩一邀酒,他便立时答应了。看来是馋了,真想喝酒了。刚才在阿姐那里,没讨着。中医的理论,想什么,便是缺什么——今日缺的是一醉。

  果然很快醉了。他问她:“谈过几个朋友?”她道:“一个也没有。”他斜睨她:“瞎讲。”她道:“不骗你。”他便一本正经地劝她:“那你应该谈起来了。”她点头,“好,麻烦阿哥帮我留心。找个上海人。”他嘿的一声,“上海人里,瘪三也多的是。”她笑了笑:“美女里面,坏女人也多的是。可男人还是喜欢美女。”他看向她,“你知道我的事?”她不解:“什么事?”他叹道:“少来,你和你姐姐,什么都瞒不过你们的。”停顿一下,“——我知道,你们心里会怎么看我。”

  “当心吃耳光。”

  顾清俞说展翔。后者坐在沙发上,被这话怔了一下,随即又笑,“看样子是真的分开了?”他是指刚才那句“这房子没男人味道,一走进来就晓得了”。又道,“不怕你表弟看出来?”她一怔,“你遇着他了?”他耸耸肩:“他眼睛长在头顶,装作没看见我。我也只好顺着他,假装擦肩而过。”

  停了停,他又追问:“真的跟那人分了?”加上一句,“——所以才叫我过来?”后面这句是有些作死了。从进门便看出她脸色不好。还用这种声气说话,是一门心思要吃耳光了。她果然冷冷地:“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替你说出来?”他笑得有点僵:“说什么?”

  “不是你,史胖子认识施源吗?搭界吗?我知道你朋友多,三教九流。别说只是促狭一记罚点钱,就算把他关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清俞瞥见他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便愈发做出恶狠狠的模样。咬牙切齿。

  这几日找不到发泄口。办离婚手续那天,竟与结婚时是同一个工作人员,还记得他们,神情一直很暧昧,像是憋着笑。她那瞬有种冲动,想狠狠抡一巴掌过去。但碍着他。有他在,她无论如何做不出那样的事。她终是不想在他面前丢人。忍着,连签字的手也是稳稳的。她想,就当没碰到他。甚至还想,本就是假结婚,现在房子买好了,还留他做什么。她强迫自己,像解方程式一样,把繁复的东西一点点删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剩一个答数。这么想问题,好处是爽气,饮鸩止渴般立竿见影。坏处是刀子太锋利,当场出血少,过后却一点点渗出来。牵丝攀藤地难受。终究是逃不脱。恨意悄声无息地,周身袭来。却又无可言说。

  “我喜欢你。”展翔忽然想说这句,但说不出口。尤其这时候。没用,还伤自尊。是他理亏。他想让那个男人丢脸,越灰溜溜越好。冯晓琴说他像个小学生,幼稚得一塌糊涂,“爷叔,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他道:“男人促狭起来,本来就跟小学生差不多。”反问她,“换了你,你会怎样?”她道:“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不做。”他嘿的一声,“那你说两桩损人利己的听听,让爷叔我学习学习。”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