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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顾昕独自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葛玥在里面叫“宝宝大便弄在床上了,拿毛巾来”。苏望娣和顾士海去了外地,挨不过,只好拿了脸盆和毛巾进去,见床上一大摊屎迹。葛玥说:“床单要换——”他三下两下抽了床单,抱成一团。“别放洗衣机,要先用手搓一道。”葛玥关照。他动作愣了一下,冯茜茜旁边已接过去,“我来洗吧。”他与葛玥同时道:“那怎么行?”她道:“晚了洗不脱的,黄澄澄一摊。”顾昕还要坚持,她径直问他:“阿哥你平常洗衣服吗?”他只得松了手。

  冯茜茜开门出去,他后面跟着。她水龙头下打一层肥皂,搓出泡沫。动作娴熟。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个人,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隔开半米左右,看着。她一边洗,一边对他道:“阿哥,宝宝长得像你更多些。”他道:“是吗?”她道:“眼睛鼻子嘴巴都像你。脸型像阿嫂。宝宝门槛精,会挑。”他笑笑,“只要不像隔壁的张木匠,都行。”

  这天晚上,顾昕搬回房。顾士海插队落户时一个朋友没了,夫妻俩去外地参加丧礼。只一晚,葛玥原先的意思是,她一人搞定也行。嘴上这么说,心里自是盼他别答应。他考虑一下,道:“我给你打下手吧。”——只这一句,便足够了。她兴冲冲地,把小床拉到自己身边,“你管你睡,实在不行,我再叫你。”他也不客气,竟真的睡过去了。连宝宝晚上吐奶,她来回忙碌,他也全然不知。她半躺着,一手拢着宝宝,一边细细端详他。他有张嘴睡觉的习惯。她替他把两瓣嘴唇合拢,只一会儿,他便不舒服,挣了开去。她记得书上说过,总是张嘴睡觉,人会变丑。他现在这模样,倘若没这坏习惯,不知该有多英俊。倒是要多留意宝宝,网上有卖那种贴纸的,睡觉时粘住嘴巴,便只能用鼻子呼吸。她的儿子,非得是美男子才行。一会儿看大的,一会儿看小的。来来回回。累是累的,却也欢喜。

  这男人离开了一个月,总算是回来了。这么一家三口躺在一起,竟有种做梦的感觉。她原先并非多愁善感的人,或许是孕激素的缘故,这阵子总想得特别多。他出差那段时间,她凭空生出个念头,觉得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出差是真的,处长带队。她问过一个同事,装作不经意,拐弯抹角。按她的性格,已是前所未有的精细了。张曼丽的微信也有,朋友圈每天都看,有定位,应该没出上海。每次与他通视频,她都会格外留心旁边的动静,有无女人声音或是女人物件,浴室玻璃门有没有映出别的人影。她记得以前母亲也常提防父亲外面有女人,坐实过一两回,但应该远远不止。她父亲比母亲精明。她也一样,顾昕比她精明得多。

  世纪尊邸如期交房。顾清俞悄无声息地搬了过去。家具都是新买的,这边稍稍整理,不过打包了两个皮箱。怕大伯那边触景伤情,也怕旁人察觉她与施源的事。连顾士宏亦是瞒着。“爸,我搬过去了。”轻轻巧巧一句。顾士宏见惯了女儿的做事风格,倒也不十分惊讶。“现代女性,搬家跟上个厕所差不多。”他向张老头抱怨。

  张老头嘿嘿笑,“都加入作家协会了,讲话还这么粗。也不弄个文雅的比喻。”

  他说现在连他老伴也开始写文章了。老太婆以前是重武轻文的类型,看报纸都嫌麻烦,更别提写写弄弄了。“每天在白纸上写几段,写完就收起来,谁也不给看。我觉得也蛮好,写文章也是动脑子呀,让她多练练,那病或许就好了。”张老头这阵瘦了不少,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时再怎样形骸相忘,老了都是一撇一捺,支撑着才能过下去。人人如此。又夸赞冯晓琴:“难为你儿媳了,时不时地去陪她。非亲非故,我老太婆那么神经兮兮的一个人。弄得我很不好意思。”递给顾士宏一支口红,“也不晓得买什么,送年轻女孩这个,总归不错的。”顾士宏好笑,“你一个老头子,倒是懂经。”也未拒绝,转手便给了冯晓琴,“张家伯伯一片心,想要谢谢你。你收下也好。”

  从顾士宏的角度,也有些不理解。家里事多,她又要烧饭,又要照顾儿子,闲暇时再去展翔那里帮忙,偏偏还多出张老太这茬。年纪差了几辈,性格也完全不同,若说投契,似乎也牵强。问过她一次。公媳间关系还有些僵,她也回答得硬邦邦:“赚钱。”

  他更是不明白。“赚什么钱?”

  “赚老东西的钱呗。”她心里恶狠狠一句。想,你也是老东西,现在忍着你,将来房子和票子,都是我儿子的。嘴上道:“——零花钱。”瞥见他愈发糊涂的神情,忍不住得意。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让他摸不透。又加上一句,正色地:“我这人最喜欢钱了,眼睛里只有钱。爸你又不是不晓得。”

  不久,便传出张家失窃的消息。现金丢了几千块,还有些金货。警察调查后,发现没有撬锁的痕迹。也不像是破窗而入。大门用的是电子锁,可以拿纽扣钥匙开,也可以直接输密码。都说现在愈是高科技的东西,愈是不牢靠,网上传言,单凭一个线圈就能解锁。也不知是真是假。没有线索,只能不了了之。万紫园靠近地铁站,地大,人又多,盗窃案也是时有发生。张老头为人豁达,倒也不在乎,“人没事就好,破财消灾。”

  顾士宏多了个心眼,单单只讲给顾清俞听:“我也是瞎猜——”顾清俞劝父亲:“没到那个地步。再说也没证据。”顾士宏道:“所以呀,只是瞎猜。我又没讲肯定是她。”顾清俞虽不喜欢冯晓琴,但无凭无据,自是不会想歪。劝父亲:“日子好好坏坏,有时候大半是自己想出来的,想得越复杂,自己就越烦恼。”顾士宏叹道:“你爸不是拎不清的人。好好坏坏的话,不同你讲,还能同谁讲?”顾清俞心里揪了一下,那瞬突然有种冲动,想把与施源离婚的事说出来。好好坏坏,一股脑倒出来。便是哭一场也好的。“爸,”才起了个头,又缩回去,“——你女儿其实没你想的那么聪明。又笨,又不讲道理。”脸上还要笑。顾士宏道:“笨是不笨的,道理确实不怎么讲,犟头倔脑。你姑姑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头上长角。”她笑,“蜗牛头上也长角的,牛和羊也长角。像老虎狮子那种狠角色,反倒不长。你女儿看起来凶,其实顶顶没用。”

  “会咬人的狗不叫。你大概是只吵狗。”顾士宏嘲女儿一句。

  顾清俞想起几日前,张曼丽忽来寻她。“阿姐!”叫得亲亲热热。大学时,借由顾昕那层关系,她来顾清俞公司实习。一心想留下来。后来却未成功。僧多粥少,拼学历本事,也拼人脉关系。那时顾清俞到底年轻,根基不深,虽然顾昕再三拜托,终是落了空。倘若放到现在,倒是可以一试。张曼丽这些年与她一直有联系,态度像下属对上级,三分尊敬,倒有七分讨好。顾清俞那时想,又要多一个厉害的弟媳了。谁知最后竟是未成。

  顾昕娶葛玥,在顾清俞看来,这表弟到底不是顾磊,思路要清楚得多。但这张曼丽也着实是人才,分手后依然没事人般,三天两头点赞她的朋友圈,逢年过节还要发些祝福话。最近一次,是顾清俞先开的口,说要为她做媒,其实是旁敲侧击,提醒她顾昕已是有妇之夫,劝她好自为之。她竟也真的答应了。顾清俞倒不好意思不兑现了,真介绍了一个做医生的学弟给她。问过学弟一次,对这女孩印象不错。也是意料之中。那样的大美女,谁见了都动心。学弟是个本分人。顾清俞偶尔想起这事,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好便罢了,万一有什么,倒对不起学弟。张曼丽那种女人,虚虚实实,做女朋友蛮有味道,当老婆便有些冒险了。

  张曼丽竟是来送喜帖。打开,是一对新人的照片。“阿姐,一定要赏脸哦。”又说婚后打算出国。去葡萄牙,50万欧元移民,赶上最后一波。语言考试也过了。顾清俞问她:“去那里做什么?”她笑道:“当家教,现在全世界都流行学中文。”又道:“南欧风光好,阿姐以后过来,记得找我。”顾清俞瞥见她神情,竟已有些居家度日的恬静了。再去向学弟道贺,讨十八只蹄髈。学弟抑制不住的喜悦,“寻着这么好的老婆,学姐就算问我讨十八只金蹄髈,也是要给的。”顾清俞听他细数张曼丽的好处,贴心、善解人意、做事懂分寸,又孝敬老人。心想这些对张曼丽来说,该是不难做到。“曼丽是天使,找不出缺点。”学弟的父母在国外经商,家境优渥,从小顺遂,倒有些孩子气,不谙世事。见他欢喜,便也替他高兴——“早生贵子。”

  “她生不出小孩。”顾昕告诉顾清俞。张曼丽的婚纱照发在朋友圈里,单单屏蔽了他。但他依然得知了。他没打招呼,径直去找顾清俞——“看看阿姐的新房子,顺便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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