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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士莲打来电话。“你想把你爸气死吗?”声音响得几乎要把她耳膜震破。她把手机离远些,依然能清晰听见电话那头的吼叫。展翔笑笑,做个“你随意”的手势,去了厨房。顾清俞也不吭声,待那头稍许冷静些,才把电话重新拿起来。

  “本来这些话不该我来说。谁让你妈走得早呢?我也不想做恶人,可不做又实在不行,实在看不下去,你要是我亲女儿,我老早一巴掌抡过去——”顾士莲扯着嗓门说一圈,听电话那头没动静,哼一声,“你不要以为不响,我就拿你没办法。你爸现在只告诉了我一个,我要是讲不动你,就把这事捅出去。你奶奶大伯大伯母姑父表弟表妹一个个排队,轮流给你洗脑子。你等着吧。”

  “我是成年人了,姑姑,会对自己负责的。”顾清俞只有苦笑。

  “你负个屁责!”顾士莲又吼一声,“你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保证屁也不放半个。可谁让你是我哥哥的女儿呢,谁让你是我亲侄女呢?所以说顾清俞,做人不是这么简单的,独立和自私有时候是一个意思,撇不清的。你可以不管我们,但我们不能不管你。你想让家里鸡飞狗跳,让你爸爸吃不下饭,就随便吧。”

  展翔送顾清俞下楼。“别怪我,不是我说的——”送上门讨骂的态势。顾清俞朝他看,“你怎么跟我爸说的?”他道:“你爸怪我不该到机场接你,我说,清俞主要是想跟我咨询买房的事。什么婚前财产、婚后财产,她最近比较关注。还打算去相亲。”瞥见顾清俞的目光,忙笑着摇手,“我还来不及跟你爸解释,他老人家就匆匆忙忙出门了。拉都拉不住。”加上一句,“——反正你假结婚的事,我一个字没说,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顾清俞又去了父亲家。“或者,我干脆嫁给展翔算了?”她以退为进。果然,顾士宏瞪大眼睛,“嫁给谁也不能嫁给他。”顾清俞便笑,“好,听您的。谁让我是孝顺女儿呢。”这乖卖得没什么名堂,但还是有用。顾士宏叹口气,“祖宗啊,结婚不是儿戏。”顾清俞道:“是为了买房子,跟结婚没关系。”顾士宏说:“结婚再离婚,以后再嫁就更难了。”顾清俞道:“这条对我不适用。我嫁不嫁得出去,只取决于我自己。”

  冯晓琴端了盘削好的苹果过来,“阿姐吃点水果。”顾清俞说声“谢谢”,从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给她,“小老虎喜欢吃的。”冯晓琴接过,“阿姐老客气的。”顾清俞站起来,“不影响你们休息,我走了。”顾士宏也跟着站起来,一肚皮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说了也是白说。朝女儿摇头,“——前世欠了你的。”

  顾磊一直在房间里,听姐姐要走了,出来相送。“阿姐最近不大来。”他道。顾清俞道:“忙啊。”忽地想起一事,“——听说前几日,他们派你去嘉兴送货?”顾磊点头,“开过去也就一个多小时,不辛苦,再说也不用我搬东西——”顾清俞坚定地说:“以后别答应。我找机会跟他们说。”顾磊嘴巴动了动,只是笑笑。冯晓琴朝房间喊:“小老虎,姑姑要走了。”小老虎别别扭扭地出来,边走边朝冯晓琴看,噘嘴:“是你让我不练完一百个字不许出来的。”冯晓琴道:“那也要看具体情况——万一着火了呢,你出不出来?”把手里拎的袋子递给顾清俞,“阿姐,今天刚买的牛腩,出过水了,你回去放冷冻室,弄点土豆炒,或者做罗宋汤,都方便的。”

  顾清俞接过,“谢谢。”在小老虎头上摸一下,“又长高了。”正要去和顾老太告辞,冯晓琴道:“奶奶今天有点头疼,早早睡了。”顾清俞点头,“——你妹妹让我买的化妆品,机场免税店里没找到,同她说声抱歉。”冯晓琴道:“没事,让她省一点也好。”又问顾士宏:“爸爸,大伯母那天拿来的酒酿,我分一点给阿姐?”顾士宏说“好”。顾清俞忙道:“不用,我不吃酒酿。”冯晓琴已飞快地用瓶子装了半瓶酒酿过来,旁边还有一袋宁波小圆子,用塑料袋套好,一并递过去。“天气冷,吃这个活血的。”边说边穿鞋,“我下去倒垃圾,顺便送送阿姐。”

  “我爸年纪越来越大,家里都靠你操心。”下楼时,顾清俞道。

  “自己人,有啥操心不操心。阿姐客气来。”

  两人一前一后,顾清俞的高跟鞋在楼梯上踩出清脆的“叮叮”声。她见冯晓琴穿着家居服,脑后松松扎个马尾,脚上蹬一双旧鞋。早年文的眉,已渐渐淡了。当初第一次见她,别的还好,就是这文的眉实在别扭。打扮也乡气。这几年不怎么化妆了,反倒有了些上海女人的意思。家庭主妇,居家度日那种。和顺许多。楼道的感应灯不怎么灵敏,她每到一层,便重重地跺脚。“——阿姐真的不结婚?”快到楼下时,她回头看顾清俞。

  这问题原是有些敏感的,但楼道口这么淡淡说来,灯忽明忽暗,似乎又消减了几分突兀,闲话家常般。“结婚好吗?”顾清俞反问。冯晓琴说:“好,一个人的日子,两个人过。稳当得很。”顾清俞沉吟着:“各人想法不同。”冯晓琴道:“阿姐是我的偶像。”顾清俞嘿的一声,“不会吧,老姑娘一个。”冯晓琴道:“跟结不结婚没关系——阿姐这个人,是噌噌往上的。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顾清俞笑笑,“那你呢,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冯晓琴道:“知道是知道,总归不像阿姐这么自信。”顾清俞停顿一下,有些走题地说:“家里多亏有你。越来越能干了。”冯晓琴道:“我也没做什么。”话说到这里,便完全是客气了。

  顾清俞本来还想提一下顾磊的事,顾士宏说他每周要上好几次课,新报的名,财务英语和会计证,周日从上午到下午,还有两个晚上。“没必要这么拼。”顾清俞预备让冯晓琴劝他。但再一想,这必然是冯的意思,说了反倒奇怪。“噌噌往上”——这词有些急吼吼,不是家常话。抢在前头说了,又是偶像又是自信什么的,都是奉承话,倒把后面的嘴给堵上了。这便是顾清俞最不舒服的地方。

  弟媳太精明,有好,也有不好。若是上海人还放心些,倒并非对外地人有偏见,毕竟小地方来的,背景和生活习惯都不同。又比顾磊小了七八岁,还有未婚先孕那桩,在顾清俞看来,都是有些反感的。硬生生往前赶的节奏。由不得别人多想。大道理谁都会说,不要有门户偏见,不要有地域歧视,不要把人分三六九等——轮不到自己头上,只是风凉话罢了。

  顾清俞是把这个弟弟摆在心坎尖上的。小时候若不是她疏忽,也不至于让他从椅子上摔落弄残了腿。那刻起便打定主意,要保他一生周全。婚姻是头等大事,顾清俞也动过脑筋替他物色,但缘分这事,是顶顶说不清的。冯晓琴一上门,顾清俞便晓得,这人将弟弟吃得死死的。年轻、漂亮,又讨喜。还不是上海女孩那种娇媚率性,真正是善解人意,行事说话都让人窝心。既顺着他,也牵着他。顾清俞看在眼里,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弟弟自己喜欢,又有什么办法。再说顾磊这样的性子,也该有个能干的女人撑着才是。便只是暗暗留意,反正也离得近,父亲是老好人,未必看到点子上,说的也多是好话。她自己甄别。多看少管,分寸她把握得好。

  洗完澡,冯晓琴检查了儿子练的毛笔字。还好,比之前有了些笔锋。整体架子倒不急,老师强调几次,他这样的年纪,先把一笔一画都练出筋骨来,后面自然好办。冯晓琴给儿子报了三门课外班:书法、小提琴、英语阅读。英语是不消说了,无论如何都用得上;学乐器倒不为赶时髦,主要是培养气质,别像他爸妈一样老粗,辛苦是辛苦些,手指尖脱皮,肩膀酸疼,小家伙整天说不想练,冯晓琴硬逼着他;练书法也是陶冶情操,还有一桩,字练得漂亮些,考试能加印象分。再实际不过的。时间有限,金钱也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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