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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更惊了,一时竟说不出话。“你——”

  “别告诉我爸。除了中介,你是第一个知道的。看在你去机场接我的分上。”她笑。

  顾清俞回家放好行李,换身衣服,又出门了。小区对面的“链家”。约了中介小刘谈事。周六相亲那男人,是小刘找的,拍胸脯保证,“绝对可靠,有过三次成功经历。人很老实,完全按流程来。两个月拗断,清清爽爽,一点不拖泥带水。”小刘是相熟的,之前顾士宏、顾昕那两套房子,也是他经手的。现在已升做经理了,好多业务不用亲自出马,交给手下几个小的去办。他叫顾清俞“姐”,亲亲热热地:“姐,直接买别墅吧,尊邸有两套联排不错的。”

  顾清俞摇头,“平层已经伤筋动骨了,还别墅。把我卖了吧。”那人谄媚地:“姐不缺钱。”顾清俞嘿的一声,“怎么不缺?要真不缺,也不多此一举了,直接买房子,哪里还用找人假结婚。”小刘道:“姐是因为限购。”顾清俞道:“就算不限购也不行,房产税一年一交,十年下来都可以再买一套了。”嘴上开着玩笑,瞥见手机有短消息,拿起来看,是展翔——“别找别人,跟我结婚吧,两个月后再离。我不收中介费。”

  她好笑,回过去:“你名下那么多房子,还是限购。”

  “只要你答应,我明天就全部卖掉,一套不剩。”很快,他又发过来。

  她看了,没回。差不多就行了。再说下去容易豁边。这男人的心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要找个突破口。原本是想唬他,让他死心。她这样我行我素的女人,十个男人见了九个绕道。偏偏他还迎上来。顾清俞暗自叹口气,问小刘:“照片有吗,太难看也不行。”

  “这行的规矩,不拍照不留档。再说了,”小刘笑道,“又不是真结婚,过几天不就见到了?”又让顾清俞帮着介绍生意,“最近好几个新开盘,姐你要是有朋友买房,记得一定找我。二手房买卖也行,老客人,佣金减半。”

  下午倒时差。昏天黑地也不知睡到几点。睁开眼,瞥见顾士宏坐在旁边。直直盯着。一惊,整个人坐起来,“爸,吓我一跳——”。顾士宏不动,声音低沉:“你才吓我一跳好吧?”顾清俞缓了缓神,摇头,“展翔嘴可真快。”顾士宏道:“我不听他的,只听你说。”

  “又不是真的结婚——”

  顾清俞用轻快的语气说来,忽见父亲脸色一变,惊得脸都变形了:“什么,结婚?”她一怔,随即明白还是中了展翔的计。这家伙比看上去要狡诈得多。

  “姓展的跟我求婚,我答应了。说好两个月以后再离婚。房子分我一半。”晚上,顾清俞找到展翔,告诉他,自己是这么跟顾士宏说的。

  展翔住在万紫园三期,顶楼复式。楼王位置。他几年前曾经打过顾清俞隔壁房子的主意,想买下来,结果那户女主人看穿他的心思,把价往死里抬,最终没有成交。楼上楼下也动过脑筋,都没下文——“你们这个单元的人啊,相当不厚道。没一个好东西。”他当时感慨。三期和四期离得不远,走路也就十来分钟。但到底不方便。

  “我爸随时会拿把菜刀杀过来,你做好准备。”顾清俞提醒他。

  “说说你那个初恋情人,行吗?”他开了瓶红酒。拿来两个杯子。

  放在平时,顾清俞自然不会。但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很想找个人聊聊。也许是巴黎之行的那束捧花,教堂门前的红毯,放飞的白鸽。还有顾士宏那通劈头盖脸的训斥。再算上假结婚那桩。谁知道呢,临近年底,团圆的烟火气,或许也有些关系。细菌似的,沾上便迅速蔓延开。悄无声息地。

  小学时的同学,也是邻居。高高瘦瘦,戴副细边眼镜,那时叫“架梁”。成绩优秀,却又不是书呆子。喜欢看书和运动,英语尤其好,还会一点俄语和日语。“家教好”——大人们提到他,总这么说。他曾外祖是国民政府的要员,祖父经商,做丝绸生意。大户人家的孩子。即便是那样晦涩的年代,到底是有些不同的。鹤立鸡群。长相气质,待人接物,说不出的妥帖。像野草丛中的一束兰花。

  这么形容男生似乎有些滑稽,但意思是不错的。他父母是知青,在新疆。他由奶奶带大。12岁那年,他被父母接去新疆。“我会考回上海的。到时再见。”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也真的相信了。谁知竟没有。高考那年,他没回来。她去老宅找他,他奶奶去世后,叔叔婶婶就搬去别处,也没下落。他消失了。世界上倏忽一下,少了个人。猝不及防地。

  她看见展翔的神情。“别笑我,否则我以后什么都不告诉你。”

  “我没笑。”他道,“——我在暗暗想象情敌的模样。”

  “很帅,很优秀,也很有品位。”

  “你自己说的,分开那年他才12岁。”

  “三岁看老。”

  “我16岁的时候,拿打工的钱买认购证,三年赚了我爸一辈子的钱。”

  “所以啊,你现在成暴发户了。”

  “我的意思是,我也很优秀。而且很帅,很有品位。”他伸出手掌,平平地捋了一下刘海。端起酒杯,晃了两晃,红酒在灯下闪着暗沉的光。“叮!”与她的酒杯一碰。

  “等你什么时候把我的英文名写对,再来谈这个问题也不迟。还有你的牙套,一把年纪箍牙,忒不顺眼。”顾清俞很想这么说。当然没有。

  她与他干杯,一饮而尽。是好酒。应该价格不菲。他把保姆房改成酒窖,光线通风温度湿度都做了处理,存放来自世界各地的名酒。酒窖装修花了上百万。红酒架更是专程从法国运来。他把这些告诉她,以证明他很有品位。然而在她看来,反而更坐实了“暴发户”这一点。事实上,她并不反感有钱人的拿腔作调。何况展翔这种。父母都是郊区农民,真正是白手起家,说运气好当然没错,但到底也要些魄力的,20年前房价再便宜,一平方米3000块,算下来也是吓死人。豁上就是一家一当。事后诸葛亮好做,下决定都不容易。上海的房价,坏就坏在这里,即便事后懊恼得想去撞墙,但重新再选择一次,依然是犹豫。跟买大饼不一样。

  顾士宏讨厌展翔,“轻狂无状”,说四十来岁的人了,肤浅得像个小学生,张牙舞爪,就差没把人民币贴在脸上。顾清俞倒觉得也难怪他。轮到谁都是一样的。天降横财,这种情形下还能低调节俭淡然度日,说实话也没几人能做到——当然,换了那人,应该是不会的。他不是普通人。隔了这些年,她以为那人在她心中的印迹,会渐渐淡去。谁知竟没有。思念像支笔,每日描摹一遍,从头到脚,轮廓愈发地清晰。回忆里的人也会长大,全凭想象,将边界一点点晕开,有叠影。五官瞧不分明,大致一个意思。哪里缺了,她自动替他填上。三分真,七分猜。遗憾中也带些迷蒙,梦境似的。二十多年了,不是做梦是什么?有时候,梦比现实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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