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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杜小彬在普兰待了四天,在这四天里她跟李然没有发生性关系。李然是跟他们报社的采访组一块儿来普兰的,人多嘴杂,客观环境不允许他们有任何越轨的行为,虽然像报社这种文化单位,在男女风化上一向持比较宽容的态度。

  李然出去拍片子的时候杜小彬也跟着去。只要有一点儿闲工夫,李然就手把手地教她怎么使用照相机,怎么调焦距怎么换镜头。李然对同事们是这么介绍她的:她是跟他学摄影的徒弟,女徒弟。李然对她的态度?亲切严肃不苟言笑,就是一个师傅对徒弟的态度。除了她来的第一个晚上他对她有略为亲热的举动——抱了她两下。其他时候,李然装得可匀实了,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一次,他失态了。在街头的小店里,他买烟,她在旁边说要一包话梅。他翻开钱包拿钱,两个人的眼睛同时看到了,钱包向外的一侧夹着的一张周蒙的小照。李然的手僵在那里,他头上戴的是一顶藏民常戴的那种宽檐礼帽,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他都郁郁不乐。

  在他们结婚以后,杜小彬什么都不怕,就最怕他这种郁郁不乐的样子,让人看了什么心思都没了。再后来,离婚,李然去了北京,她和咪咪留在昆明。李然一两年也未必会见咪咪一次,就好像忘了他有个女儿一样,咪咪过生日,不要讲生日礼物了,电话都不会有一个。

  忘了?他会不记得咪咪生日?在离婚前,李然可是最疼咪咪的,咪咪一直跟爸爸比跟妈妈亲。做了几年的夫妻,小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知道,他怕见女儿甚至怕听女儿的声音。她知道,他心里最挂念的不过是两个人,而这两个人他偏偏不能与之相守。

  他因此选择了一种自我放逐的生活,也是最适合他的生活。

  每一次的选择都是李然自己作出的,可是,她不相信他真的能忘记。

  就是他忘了她也忘不了,她看见过他们,他和周蒙两个,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那道长长的缓坡上冲下来,周蒙一朵花似的坐在他怀里,他的嘴唇贴在她漆黑的头发上,也许并没有动,可是给人的感觉是轻轻摩擦着。她嫉恨,更懊悔看到他们。

  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这个场景在回忆中变得越来越晃眼越来越刺目,杜小彬只愿意承认刺目的是他们身后的阳光,而不是他们年轻而不设防的爱情。

  在杜小彬离开普兰的时候,心情是若有所失的,一开始她渴望征服李然的肉体,然后她渴望征服他的心灵。现在看来,不管是他的肉体还是他的心灵,速战速决都行不通,这将是一场持久战。杜小彬不知道,当她离开的时候,李然的心情也是复杂的,四天的朝夕相处,使他在某种程度上习惯了她在他的左右。李然也不愿意这么想,可他心里明白,在路上的不会是蒙蒙而是小彬。李然现在跟杜小彬在一起不紧张了,反正他再怎么提防,她还是让他防不胜防。比如这次,她一下追到普兰来。

  但是李然仍然没有想到选择的问题,跟杜小彬,怎么可能呢?倒不是因为她不太光彩的过去,跟一个人合适不合适、在一起舒服不舒服,是由生活细节决定的,而不是思想品质大政方针。比如,他就不喜欢杜小彬涂红指甲,她那些廉价首饰,还有一点,当着男人的面化妆。蒙蒙,蒙蒙即使穿件白T恤破仔裤都显得清爽好看。

  杜小彬招人喜欢的是她那股子伶俐劲儿,聪明,手巧,学东西快。

  蒙蒙是不伶俐的,而且,因为他爱她,尤其地觉得她笨。你爱一个人是会觉得她笨的,事事都需要自己特别关照才行。

  李然也看蒙蒙涂过一次指甲,应该是涂在手上的吧,可她涂得一桌子都是,很长时间才涂好一个小拇指甲,又立刻洗掉了,抱怨说又麻烦又不好看。蒙蒙也从不戴耳环,她没有扎耳朵眼,逛街的时候看到“无痛穿耳”的招牌她也跟他商量要不要去穿一个,有一次都交了钱她还是跑掉了,怕疼。杜小彬喜欢戴首饰,戒指项链耳环一样不落,唯一看得过去的只有一副珍珠耳环,黑珍珠,很适合她。李然不晓得,那副耳环是王勃送给杜小彬的。

  杜小彬为什么人在拉萨却拖了半年才向李然发动总进攻?不仅为了她要有个准备期,也不仅为了她要吊吊李然的胃口,这半年,也是王勃追她追得最紧的半年。半年里王勃从北京两到拉萨,每次来回要坐一个星期的火车。还用再往下讲吗?能克服这样辛苦的旅程追到拉萨来,光靠精神恋爱是不够的。王勃也影影绰绰地听说杜小彬有过比较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什么性质他不清楚。不过,王勃还真不怵这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作风问题怎么了?诗人自有他新颖独到的见解:在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好女人,不错,可是在一个伟大的男人背后呢?——是传奇中的坏女人,拿破仑有约瑟芬,普希金还有个并不专情的夫人呢!报社采访组在普兰兵分两路,一路回拉萨,一路西行,李然选择了向西。他有这个经验,如果想把问题考虑清楚就需要继续走下去,走着走着你就想清楚了。

  越向西行纬度越高氧气越稀薄,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高原哨所。

  李然考虑的不仅仅是感情问题,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他的事业方向——是继续做一个报社的摄影记者,还是职业摄影人?摄影界的风气跟前两年又不一样了,职业摄影人越来越多,讲究技巧、凸显个性的作品逐渐领导了潮流方向。就在一个月前云南一家出版社跟李然联系过,请他担任一部新版云南风光摄影画册的主要摄影师,出画册是政府行为,预备向海外发行,拓展云南的海外旅游市场。

  这对李然来说是一个过渡的机会,报酬也相当不错,可是这画册一拍就是一年,蒙蒙怎么办?让她继续在江城等他吗?就算她愿意他也不愿意啊。由于恶劣的气候和同样恶劣的路况,李然一行人返回拉萨的时间比预定时间迟了一个多星期。回到报社,李然第一步还是交片子,然后是去办公室拿信。一个多月了,信堆了一桌子。同事小梁过来看到他说:“哟,李然,你可回来了,前两天有个女孩老打电话找你,一个劲儿问你去哪儿了?”李然很自然地想到是杜小彬。

  小梁补了一句:“哎,不是平常那个。”

  李然看了眼桌上的日历,问小梁:“今天几号来着?”

  “过糊涂了吧你,双十二啊,12月12日。”

  这下,李然知道是谁找他了,蒙蒙。糟糕的是,他忘了她的生日,她12月9号的生日。李然拿起电话就挂长途。

  他有多长时间没给蒙蒙打电话了?从他生日以后。

  第一次接通,她听到他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第二次他还没有说话,她又挂了;第三次,电话响了十几声她才接,她不说话,可是,他可以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声。

  “蒙蒙,跟我说句话,骂我一顿。”李然声音低了下去,“只要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她还是沉默,沉默得像远处白皑皑的雪山。李然想了想,机灵地转换了话题。“今天没去上课?”

  “没有。”

  他能够想像她脸上此刻沉静而美丽的神情。

  “生气了?我坐了一个星期的汽车才回到拉萨,中途还出了一次车祸。”

  “不说这个,行吗?”周蒙的口气是厌倦的。

  “蒙蒙,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李然知道怎么解释也不可能让她马上消气了,那边,室主任已经盯了他好几眼,原则上,是不能用报社的长途线打私人电话的。

  “晚上我有事儿要出去。”

  “几点回来?”

  她又不说话了。

  “蒙蒙,别跟我赌气,隔得这么远别跟我赌气了。”

  他这么求她她仍然不吭声,并且又挂了电话。

  周蒙今天晚上确实有事儿。

  今晚在校礼堂举行中文系两年一度的话剧汇演。他们90二班上演的剧目是《重逢》,剧本是戴妍和周蒙两个一起构思分段编写的。两位女编剧把时间推到1999年,世纪末,大学毕业五年之后,几个女生在母校,她们曾经住过的宿舍里再度难忘的一夜。

  这是一个群戏,而话剧汇演规定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为了节约时间突出重点,两位女编剧把一个宿舍八个女生先砍掉三位,这三位不能重逢的原因分别是死亡、重病和远在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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