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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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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我们呆若木鸡地擦着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 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我们都沉默。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我问大家。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混账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我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门开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我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 “吃饭。”何书光说。 白米饭,盛在很不中国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肉——我们的眼睛都瞪直了。 牛肉。我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 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吃的,就算在师部,那么一切都早安排好了。我现在确信死啦死啦将不得好死,这不奇怪,第一眼见他我就看到他生了个不得好死的样子。 我们呼呼噜噜,像猪一样吃饭。何书光为避免听见那样的咀嚼和叹息声而尽快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早饭也没少吃啊?” 我们不理会,大口咀嚼着。 虞啸卿和他的人不像饿过的样子,所以死啦死啦说的注定白说,他加倍地该死。 第二轮的审又开始一会了,我们仍然没人坐着,静静听着,因为说的也是我们关心的内容。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他没有要拔枪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枪套。 他问死啦死啦:“你去过那么些地方,所以你能说好十几个省份的方言?” “不伦不类地学了几句。蒙语藏语也会几句,满语也会说几句,可满人自己都不说了。还有苗、彝、僳僳族……支离破碎的能说几句。” 虞啸卿难得地说了句湖南话:“闯到你扎鬼哒。” “冒得办法。要呷饭嘞。”死啦死啦也用湖南话回道。 虞啸卿多少有点儿满意地继续问:“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尽管我们见过他怎样对待死人,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不屑,“招魂的。” “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 “招魂。” “什么?” “招魂呀。” 他们俩又开始出现那种反复和对峙了,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欠揍。 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发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乱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 “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 死啦死啦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 “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 死啦死啦卡了好一会,“不知道。” 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 死啦死啦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 “神汉怎么又从军啦?” “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干不了这行,我没魂根,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 “……什么?”但是死啦死啦一定听清楚了虞啸毅的命令。 “别装傻。招魂。” “……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 “招。我军令如山。” 看来没得推搪。死啦死啦只好吱唔了一阵,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 我们几乎想笑,因为很少能看见死啦死啦的狼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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