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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虞啸卿钉在同一个问题上不放松,“在哪儿学的打仗。”

  “民国二十五年从军,二十六年开始打仗,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我们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一直看着,心里很痛,一直很痛。”死啦死啦仍没有直接回答。

  于是虞啸卿把枪抬了起来,这回是直对着死啦死啦的脑瓜子。

  虞啸卿从准星上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不可能打偏。侧座的张立宪看着他的师长瞄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知道他的师长不可能打偏。我们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拦住了那支点四五的枪口,等着他脑袋开花。我们担心而不是惊慌,怎么说呢,如果你在枪林弹雨里活太久了,被一发打别人的子弹打中,你会当它就是命。

  我们都听懂了,连克虏伯都听懂了。

  但我们的师长听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该死。死着心里不痛。我们的师长心里愤怒,但心里不痛。

  于是我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一只手。

  虞啸卿示意我:“说。中尉。”

  “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学会了打仗。从败仗中学的。”我替死啦死啦解释。

  虞啸卿没理我,看着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说:“都是无辜的。我生下来,三十四年,走了二十个省份,是为了活,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不是乐事,不是爹妈教我的份内事。有的人喜欢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是混口饭,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只好学着喜欢杀戮。从来没有过的勇敢、刚毅、年青和浪费。都是无辜的。”

  我们安静着,多少有点儿难堪,因为他实际上把这里的每个人括进了他的所说。

  “所以,学会了打仗?”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

  虞啸卿说:“坐。”

  他是向陈主任和唐基们说的,转得如此不打折扣的人让我们只好从心里打个寒噤,而且那几个都唯唯地坐下时他自己并不坐,看起来这家伙讨厌坐,而且既然说开了,他把枪放回了套里,但他并不打算再坐,于是他往下便一直在审判席后做他的龙行虎步。

  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

  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

  虞啸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我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喘不过气。

  虞师前身,以反G发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赤匪称呼,让我觉得想弄死他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

  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

  “是的。”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

  他坦荡得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

  克虏伯不知时机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我们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我们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我们还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

  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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