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影视原著 > 我的团长我的团 | 上页 下页


  后边那一句是对他要砸的对象喊的,并且很京剧腔。嗓子喊过去之后,马驴儿就抡圆了他那条打光子弹当锹抡的汉阳造扑过去了,现在我可以说他要砸什么啦,哈哈——一辆日本九七式中型坦克,辗转着,原地转向着,咆哮着,炮塔转动着,与主炮同轴的同步机枪轰鸣着,像是冲进蚂蚁群中的庞大甲虫。如其说它是困兽犹斗不如说是在玩耍,因为像蚂蚁一样附着在它身上的中国兵实在是太不得要领,拿铲子砍的、拿锹撬的、拿手榴弹敲打舱盖似乎以为里边会打开的、对着装甲开枪崩到自己的、跳脚大骂的。我单膝跪在这团乱糟之外,连长在我身边燃烧,除了活人之外的整个连在他们马虎潦草抵挡,所以已经被日军炮兵化为焦土的阵地燃烧。我跪在火海和坦克之间,身边放着一个土造的燃烧瓶,我拿着火柴和火柴盒,似乎要划火柴,又似乎是在思考,而实际上只是最简单的三个字:吓傻了。

  马驴儿成功地用枪托在装甲车体上制造出一声巨大的响动,代价是枪托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这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他发现车头位置有个缝隙,于是猫了腰低了头去看,其情状酷似我们从门缝里窥视。

  那是航向机枪的射击孔。在突发的轰鸣声中他安静而飘逸地飞出去了。

  这实在是让我看得发怔,但我身上有这种素质,即使在上吊的时候也不忘打击一下别人,长此以往,所以我扯嗓子为他送行:

  “白痴!最后一次!”

  但我还记得马驴儿的提示,我看手上的火柴盒,扔了它,看手上的火柴,扔了它,我抓起燃烧瓶,爬向离我最近也烧得最炽烈的那个,实际上它已经完完全全是一团火焰。真是的,我为什么要跟一盒发了潮的火柴较劲?

  “连长,借个火。”

  连长没发表意见,我借火,借火的时候肚子里发出饥肠辘辘的轰鸣,我吸了吸鼻子,因我在焦香中所起的生理反应而觉得罪过。

  此时我听见来自身后的机枪连射,夹着主炮发射的轰鸣,这与方才日军坦克的点射迥异,我拿着已经燃点的燃烧瓶回身。

  坦克上已经没有附着的人类了,坦克在尸骸中进行一个小半径的转向,同时刚发射过的主炮炮塔转向我。不知属于谁的半截枪杆自半空落下,砸掉了我的茫然。三八式的子弹自侧后方射来,我看了一下,那个好容易被我们和坦克分隔开的日军小队正拉了个散兵线,慢慢往这边近来。

  我拉开了架势,扬起燃烧瓶,开始冲刺,那辆近在咫尺的九七坦克现在看起来真是庞大无比,它的炮口正对着我,像只毒眼。三八式步枪又响了一次,是个排枪,燃烧瓶从我手上落下,我摔倒。

  坦克以一种人散步时的速度漫不经心地离开,日军小队虽仍拉着散兵线,却也和散步一样漫不经心。其中一个经过我身边时,用刺刀捅进我的大腿,绞动了一下。

  我死了,我就不动。

  他们走了,消失于焦炽的地平线上——既然这边焦土上已经没有站立的中国人。

  整个阵地都在烧着,白磷和汽油在燃烧,武器和弹药在燃烧,尸体在燃烧,连泥土和弹坑都在燃烧,而我睁开眼时,只是看着在我身边燃烧的那个燃烧瓶。它已经碎了,可燃液在土地上流淌,流过我身边,把我没能划燃的火柴一根根点燃。

  我呆呆看着那些在火海中依次蓬然亮起的小小火光,它们不属于我,从来就没属于过。

  永远是这样的。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后他们和你的希望一起成为泡影流沙。在经历四年败战和几千公里的溃退之后,我的连队终于全军尽墨。

  我叫孟烦了,家父大概是烦恼很多的样子,以至要用我的名字把烦恼了却。烦恼从不了却,倒连累我从小心事重,心事多,而且像刚才死的这些大老粗们,总是这么“烦啦,烦啦”地叫着,有的是不认字,有的是图省事。

  现在他们都死啦,人要往好处看,我想我终于摆脱了“烦啦”这该死的名字。

  一个多月后,滇边,禅达,收容站。

  一个山西佬儿在我身后鬼叫:“——烦啦!——烦啦!”

  我站着,因为没能摆脱“烦啦”这个该死的名字,仍然受惊失望到狰狞,为了表示抗议我缓慢地顾盼,其实我知道叫我的人是谁。我现在给人一种迟钝和呆滞的假象,永不言信和杜绝热情,是我这种人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其实我是这时代为数不多反应奇快甚至过快的人类之一。

  我站在巷口,禅达的这整条巷子现在已被划为军事区,吓人名目下的实质其实就是个溃兵集中地,溃散的各路诸候被集中于此以免对地方上造成困扰。巷口草率的沙袋工事和工事后的几个哨兵其实形同虚设,最多是表示我们仍还算是军人。我仍穿着装死时穿的那身衣服,也是我唯一的衣服,它更加脏污和残破,显然在一月来的逃窜中又失落了某些部件。我手上玩着一盒火柴,从标识上看,早已经不是我扔在逃生之地的那盒。

  叫我的人自身后重拍我的肩膀,山西佬儿康丫的军装扣子已经全部掉光了,以至始终得腾出一只手掩着衣衫下摆,这是为了身份而非风化——一个兵也就会敞着算啦,但康丫是准尉,他是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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