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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当晚,老倪到家已经快12点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只走了调的落地钟在嘀嗒响。老倪摸黑进了屋,二琥呼呼大睡。老倪想起监控室里的奇遇、黄猴子的刺激,老倪猛觉一阵燥热。他扳了二琥一下。你干什么?死鬼还不睡。二琥没好气地说。老倪扑在二琥身上,两人在被窝里扭动。二琥伸手去拉床头灯。老倪一把给她按住。二琥也来劲了。两个人在床上撕来扯去。大约好几年,夫妻俩都没这种激情了。二琥道:来真的?老倪说当然。两人对看一眼,猛然坠入浓郁的黑暗中。

  第二天,二琥起不来,她差遣倪俊去春梅家照看老太太。倪俊说我不会,二琥怒道,不会不能学,你是代我去,每个月都有钱的,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倪俊没话应对,拾掇拾掇就前往春梅家。到了地方,伟强已经走了,春梅一边咬炸馒头片一边说:你妈呢。倪俊说:妈今天有点不舒服,让我来照顾奶奶。春梅说了句行,就匆匆走了。

  倪俊看了会电视,8点多,老太太醒了,见是倪俊,有些诧异,问二琥怎么没来。倪俊说明了情况。老太太见孙子也不客气,直接说:快!我憋不住了,快扶我上厕所。倪俊啊得叫了一声,连忙扶着老太太朝洗手间跑。走到半途,老太太身体一歪,斜倒在倪俊身上,倪俊重心不稳,哐当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奶奶小心!倪俊自己倒了,还不忘当人肉沙发垫。老太太没摔着,但却一个不留神,屎尿都一起出来了。

  哎呀!老太太大叹气,又出事了。倪俊虽然结了婚,但照顾老人、孩子,根本没有经验,现在他面临的情况是,老太太是如假包换的老人,与此同时,她还是个孩子,有脾气,能闹事,有时候还要用个尿不湿。老太太坐在地上喊:俊俊,去把那尿不湿给我拿来,快,尿不湿!倪俊还没站起来,就忙不迭地跑去里屋柜子里乱翻。找到了!倪俊高举尿不湿,嚷嚷道。老太太又说:帮我换上。倪俊目瞪口呆,支支吾吾,奶奶,这,这

  这什么这,你爸都是我生的!有什么不能换。老太太怒道,你从小我最疼你,帮你买这个买那个,那个什么糖豆,糖葫芦,酸梅粉,你都忘了啊。倪俊委屈道:都记得都记得,我来换我来换。老太太听闻,诡异一笑说:拿来,傻小子,还以为我真要你换啊,我这就是考验考验你的孝心,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以为我老太婆这点还分不出来啊。倪俊愣在那儿,老太太一颠一颠回里屋,自己把尿不湿换了。

  换出来后,老太太问:会做菜吗?倪俊摇摇头。老太太皱眉:这么大了菜都不会做,那你带我出去吃。倪俊说:二婶说必须在家吃,外面吃脏啊。

  老太太假作生气:哪儿不脏,你爸小时候吃的,也不干净,我不看也长这么大了么,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有什么?倪俊被一顿抢白说傻了眼,乖乖帮老太太穿好衣服,系好围巾,扶着下楼,找一间包子店,祖孙俩坐了下来。包子店人不多,但看上去倒还干净宽敞,一家卖叫花鸡的在大堂一角开了个铺。老太太指着铺子说:我要吃叫花鸡!倪俊说:别了,奶奶,别介,咱又不是老顽童,别吃什么叫花鸡了。老太太两眼一翻,两手一耷拉,两腿一伸,说:都不让我吃,你二婶不让我吃,你妈不让我吃,现在连你也不让我吃!我还能活几天?吃点算什么呢?就算死,也不能当个饿死鬼!

  倪俊一下慌了神:奶,不是我不让您吃,是您的身体不允许呀,听妈说,你血压高,这刚从医院回来,就这么胡吃海喝的,一准出事。老太太道:谁胡吃海喝了,谁胡吃海喝了,你这孩子真是,我真是白疼你!我瞎了眼,我早知道小时候就多打你几下,行,你不买,我去买,哼,我有钱,我去。说着,老太太就要起身。倪俊瞬间妥协,投降,乖乖去买了半只。买回来,老太太大吃大嚼,吃了几口,斜眼看孙子:你不吃。倪俊撇嘴:不吃,您好好享用。老太太道:干嘛就买半只,小里小气的,男子汉大丈夫要大气一点。倪俊喃喃:大气,大气需要成本。老太太耳朵不好没听见,又连着问什么。倪俊说:没钱啊。

  老太太把鸡腿放下,说:没钱?没钱去挣啊。倪俊低头,不说话。老太太打小就最疼孙子,虽然现在头脑有些糊涂,但见孙子低头,她还是本能地心疼:遇到什么困难跟奶奶说,别憋着。倪俊还是不说话,依旧低头。老太太说:这男人啊,得有志气,不就是那什么没工作嘛,没工作可以找,我回头跟二伯说说,简单。倪俊说了声谢谢奶奶。老太太接着说:我也知道你受委屈,娶了一房媳妇,也是好强上进,你要是缺钱,可以找奶奶要,奶奶这还是有点儿。倪俊笑,说那么怎么好意思。老太太说: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是我孙子,我是你奶奶,偷偷塞点给点,不都正常么,你让这鸡打包,我们回家,我给你看样东西。倪俊连声说好,叫服务员把老太太没吃完的鸡打包了,两人有说有笑,一路溜回家。

  到了家,老太太翻箱倒柜,好容易找出一个老棉褥子,拆开里子拔了线,又扒拉一层,才找出一个发黄的存折。老太太把存折朝床上一甩:拿去花。倪俊愕然,拾起来,打开一看,存折上的余额为零。奶奶,你耍我啊,根本没钱啊。怎么可能!老太太恍然大悟,估计是那年给你二伯结婚花光了。不过这里真有钱的。

  有钱?在哪里。不要闹了奶奶,倪俊皱眉头,像对小孩子似的口气,您该睡午觉了。

  老太太急道:哎,这孩子,真有,我骗你干嘛。倪俊不理睬。老太太拉住他说,我的退休工资都在这里面,这些年都是二伯出钱,我也没拿。倪俊眼睛一亮,可想了想,又说:奶奶你的意思是?老太太点点头。倪俊说:那不行,我哪能拿您的钱,那不行。老太太说:我是你奶奶,你是我孙子,有什么不行的。

  倪俊还是千推万却,老太太硬是把身份证和相关证件找出来,说你去安徽就能领回来,我的关系还在那,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去弄。倪俊收下了,但心里还是没打算去弄。

  晚上回家,倪俊几次想跟他妈二琥说这个事,但他知道自己妈,见了钱没有不上的,所以也没说,把这事压了下来。红艳出去见同学,三周年聚会,回来时,天色已晚,红艳脸色很不好看。倪俊正在洗脚。红艳没好气地把皮包摔在单人沙发上。倪俊问怎么了。红艳说:别提了,本来是去找工作的,看看同学那有没有路子,结果工作没找到不说,还被人炫耀了一把,听她们那意思,好像个个都嫁入豪门了。

  倪俊泡在水盆里的脚立刻就不动了。他知道,一个不小心,红艳就要爆发。嫁入豪门四个字,一直是红艳那帮子闺蜜见面谈话的关键词。倪俊哦了一声,没往下接话。那个张闽凤,那么黑,那么胖,在学校时根本就是个又胖又丑的丑小鸭,结果,现在开上mini-cooper了!还提个爱马仕的包,那个风头大的哦,还有王书娟,也是当了时尚杂志的小头目,公司旅游去的马尔代夫!据说年薪有十几万。倪俊又哦了一声。红艳脱掉衣服,开始坐在梳妆台前面卸妆。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没工作,都是同学,以前我还好一点,现在呢,过了几年,好像就我落后了,人家个个风生水起的。难得有个同学肯帮我一把吧,还硬生生被家里打散了。我也反思,平时我真不是比吃比穿的人,可见了这些人,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衣服是前年买的,包是几十块钱淘的,而且一说话就露怯,我说有时间周末去香山骑骑车,结果人家说,哎呀,有时间要去欧洲骑自行车。我还能说什么。还有我这手机,放在皮包里,响了,我拿出来打,打完往桌子上一摆,哎呀,窘,人家都是闪闪发光的,我呢,翻盖的,老式的,破旧的,搞得跟一个灰姑娘遇到白雪公主似的,寒碜!

  望着老婆碎碎念似的一张嘴,开了闭,闭了开,倪俊觉得头蒙蒙的,盆里的水越来越凉,他也不去加热水,任凭两脚在里面泡着。红艳说者无心,倪俊听者有意,在这座大都市,拼的就是经济实力,豪宅,名车,名包,名手机一切的一切,都一目了然。同学聚会,从来就是扭曲价值观和刺激神经的最好场所。他不怪红艳,要怪,他也只能怪自己无能。挣不到钱,满足不了红艳的小心愿。多少次了,逛西单大悦城的时候,红艳都要挤进苹果手机形象店,不顾人头攒动,东看看,西看看,然后又说,哦,太贵了,等降价了再买。可到现在,苹果都更新换代好几茬了,红艳还是没能拥有一部。她舍不得。

  倪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发呆,红艳不经意一转头,看见老公这个样子,便说:干嘛?发什么呆,我又没怪你。倪俊这才回过神来:回头咱也买个爱疯。红艳说:哎哟呦,敢说大话了。倪俊笑笑,没再说什么。第二天,红艳接到个面试,欢天喜地去了。倪俊早晨吃过饭,自告奋勇替代二琥,去照顾奶奶。二琥一听,高兴得不知所以,儿子孝顺,帮她去尽孝赚钱,她也乐得休息,去打打麻将。站在厨房门口,二琥端着一碗疙瘩汤跟老倪说,看咱儿子,多孝顺,又去看他奶奶去了。倪俊一路到了春梅家,交接清楚,就又开始陪伴老太太。有了第一天的磨合,这第二天,俨然顺当多了。

  阳光地里,老太太慢悠悠地跟倪俊说话,跟正常人没两样。你今年也三十出头了吧?倪俊笑说是,没成人才,也没立起来。老太太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发达的,也就是个差不多,能忍则安,安平乐道,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就行了。倪俊点点头。到了半上午,天气开始转阴,中午则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老太太非要出去吃饭,倪俊劝阻不住,就跟着她出去。到了包子店,老太太又说包子吃腻了,要去状元楼吃疙瘩汤。

  倪俊无法,唯有撑伞尾随。雨点渐渐大了,路边房檐下一个卖晶糕的小心地矗立着。我要吃晶糕!老太太像个小女孩似的喊。倪俊心里叫苦不迭,只好把伞交给老太太,吩咐她站着别乱跑,自己冒着雨,跑去买晶糕。可等到他回来的时候,老太太不见了。倪俊大喊奶奶奶奶。但路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撑着伞。倪俊顾不上雨,收了伞,疯了一样到处找。公交车站,闹哄哄的都是人,车到站了,车厢里挤下来的人流险些把倪俊撞倒。可他也不管,只是挤在人群里到处找。远远地,他看见一把红伞撑在前面,跟老太太用的一模一样,倪俊喘着气跑过去,红伞一转身,是个年轻的姑娘。倪俊急得要哭。却觉得肩头一重,转头一看,老太太正站在他面前。奶奶!你乱跑什么!倪俊叫起来。

  老太太委屈:就是去那服装店看一眼,大减价呢,我就说你妈的毛衣旧了,要重买一件。倪俊道:那也得跟我说一声啊,这外头多乱,又下雨,地又滑老太太不等孙子说完,就一把扯过倪俊手里的晶糕袋子晶糕已经被攥扁了。这孩子,真是,我看啊,这不是你带我出来,是我带你出来

  老太太一边笑,一边朝公交站台上站,去躲雨。倪俊讪讪地,跟着走。又有公交车到站了,正赶上高峰期,下雨,人就更显得多。车门一开,呼啦下来一群人,山洪似的。倪俊惊叫。老太太重心不稳,脚下一滑,狠狠地摔倒在地上。倪俊大喊你们让开你们让开,别走,撞到人了你们别走。可下车的人群却仿佛水点入沙,迅速散去,汇入茫茫人海。老太太呻吟着。倪俊蹲下扶住她,雨水落在他们脸上。这注定是个残酷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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