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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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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乔一成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过来倒过去的。二弟乔二强的脚叭地踢到了他的脸,他恨恨地拨开。 他听见卧室门口有细微的动静,一会儿,母亲走了进来,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来看他。 从窗口透进来的柔和的月光过滤了母亲脸上的浮肿,使她看上去年青明净,头发上有月华飞出的一道浅浅的边,臃肿的身架隐在黑暗里,与黑暗融为一体,看不分明。这才是乔一成记忆里的,妈妈的样子,这种认知叫乔一成幸福得有流泪的冲动。母亲拍了拍他,他撒娇地哼了两声。 他没有想到,这是他与母亲最后的一次亲近。 母亲的阵痛是在第二天开始的。她收拾了一下,跟乔一成说,看好弟妹们,妈上医院去了。 本来,她是打算坐公交车去的,路上,疼痛又缓了些,于是她想,走几站也不费什么事,能省一毛钱,是一天的菜钱呢。所以她就走到医院去了。 快到医院的时候,她打了个电话到自己妹妹的厂子里。她妹妹听说她要生了,就赶了过去。 这个时候,乔一成的父亲还坐在麻将桌上。 当然是偷偷在赌的,屋子的窗子上拉着厚的窗帘,麻将桌上垫着厚实破旧的粗毛毡子。 乔一成的二姨找了来,跟姐父报喜,说姐姐在医院生了个儿子,六斤重,不大,但还健康。 听说生了儿子,乔祖望也就哼哼两声,倒是桌上的牌友齐声道喜,要他请客,他说:没问题没问题,叫人去买几笼小笼包来,同旺楼的! 大家一齐笑说,真是大出血啊,同旺楼! 眼看着他还要继续酣战下去,乔一成二姨急得上前拉他:你也动一动,去看看我姐,给孩子起个名字! 乔祖望道:有什么好看,哪家女人不生孩子,她也不是第一次生,怎么这次就特别地精贵,要起什么名?今年七七年,就叫七七算了。 原先,四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排着下来的,乔一成,乔二强,乔三丽,乔四美。这个却叫了乔七七。 二姨跺脚说:你到底去不去? 桌上的几个人都劝:去一下去一下。看看放心些。 乔祖望把面前的牌一推:去去去!站了起来:在哪家医院? 二姨说了医院的名字。 乔祖望说:那么远? 二姨没好气:鼓楼医院近,住不起! 乔祖望说:叫辆三轮车。 二姨更气了:我姐快生了还走着去呢,你倒叫三轮车!走走路不会走死人! 两个人一路口角往医院去了。 乔一成带着弟妹在家里等。傍晚的时候,他把中午剩下的饭用开水泡泡,跟弟妹们就着小菜吃了。吃完他收拾了碗筷坐在堂屋的门槛上。 他看着青色的屋顶,瓦愣间有草冒出来,乱七八糟的一蓬又一蓬,青黄交杂,初夏橙红色的落日挑在屋檐上,跟假的似的,好象伸手可触。 噩号来的时候完全没有预兆,反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宁静使得不幸越发地措不及妨。 二姨突然奔了进来,一路跌跌撞撞地,一边气喘着对着乔一成说:你的弟弟妹妹呢?快点快点,锁好门跟我走!快点快点! 长大了以后的乔一成常常想起这一个傍晚的落日。 他还会想,那个时候,他年纪小,手也小,抓不住幸福。 而不幸,却由命运交到你的掌心,不要都不行。 2 那一天,二姨拖着他们几个,老也等不到车。 老旧的公交车哐哐地来了又走了,都不是到医院的那一趟。 乔一成拉着两个妹妹,二姨拉着二强,二强个儿小,整个儿地吊在二姨身上似的,有点慌,有点怕,一个劲儿地眨巴着眼睛。 乔一成眼看着二姨的脸色越来越沉,心里也怕起来。说不明白为什么怕,可是,总觉得有事儿不对头。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车。 二姨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把二强往乔一成身边一搡,跑了几步,在街边叫了两辆三轮车,乔一成被二姨推着,急急地坐上了车,三丽与四美坐在他两边,三个孩子都瘦小,掉了毛的小猫似地抱在一块儿。三丽才六岁,四美更小,四岁,两个人都是头一回坐三轮车,却不见喜色。小孩子,就象小牲口似的,能最先最准确地感知不幸。 二姨抱了二强坐了另一辆车,一路向医院奔过去。 乔一成坐的那辆车稍后一点,他听见二姨急惶惶的声音:同志,麻烦你快一点。快一点。声音被迎面扑来的风打散了,七零八落地落入乔一成的耳朵里。 赶到医院,二姨又拉着他们飞奔着上楼,楼道里一股子闷闷的腥气,孩子们叨着小腿吃力地跟着二姨啪嗒啪嗒地跑。 跑到一间病房门前,二姨一推门,乔一成正看见一幅白布一点点掩上母亲的脸。 母亲的灵堂设在家的堂屋里,拉了大红的帐子。 街道的人说,丧事要新办,别弄封建的那一套,可乔祖望说,还是给挂一下吧,她一辈子一件好衣服也没穿过,死了,弄幅帐子,意思一下吧。 堂屋里又添了几条长条凳,是邻居们从家里拿来的,乔祖望坐在桌边,他的爹妈死得早,有一个哥哥,多年没来往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所以乔家没有旁人来。母亲家,长辈也都不在了,只有一个二姨,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眼睛早哭红肿了,有人来的时候,也会拍着旧的八仙桌大声地哭喊,声音尖厉凄惨。 那八仙桌上摆着母亲的一张照片,也不知是哪年的,照片上的母亲非常年青,年青得乔一成几乎不认得,还扎着两条板板的麻花辫子,照片很小,是临时去放大的,照相馆的人说,只能放这么大,再大,就模糊了。 乔一成缩在墙角,从医院回来,竟然不晓得哭,只大睁了一双黑黑的空空的眼睛。有邻居的妈妈把他拉过来,让他对着母亲的照片,轻轻地推他:你哭你妈几声吧。 乔一成哭不出来,他懵了,脑子又空又轻,象个风干的葫芦。 见他没有哭出来,邻居妈妈又把三个小的拉了过来,跟乔一成站在一起:你们给你妈磕个头吧。这是要的,也不算是封建。 乔一成跪了下去,堂屋的泥地湿湿的,阴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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