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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胭脂冷笑一声,说,丧家的狗是迟早要被人杀了的。

  男人们闭嘴了,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们脸上。胭脂却忽然决定下嫁刘麻子。这在祥符荡的渔民中是流传了千百年的规矩——哥哥死了,他的一切都得由弟弟来继承,包括他的女人。胭脂让老莫去了趟,说她的嫁妆就是这二十来个兄弟,请刘麻子赏口饭吃。刘麻子听后,哈哈大笑,说送到嘴里的一块大白肉,不尝上一口,那就太对不起朱七了。

  这对胭脂是莫大的污辱,她却一口答应下来。那天晚上,刘麻子的船在祥符荡中央抛下锚,他派一叶小舟把胭脂载到船上。胭脂陪着他在船舱里喝酒,然后服侍他上床,行为举止就像个卑贱而放荡的妓女。胭脂从未对一个男人笑成这个样子。后半夜,船上的人都沉浸在睡梦中,胭脂钻出被子,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抽出刘麻子挂在床头的短刀,狠狠地扎进了他胸膛。这是老莫在她上船前传授的技法,想让人一刀毙命,除了抹脖子就是捅心脏。可胭脂不放心,她闭着眼睛一刀一刀地扎,就像在石臼里捣年糕。一直扎到刀插进尸体胸口再也无力拔出来,她才吐出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床脚边。原来杀人是这么的简单。胭脂深吸一口气,站起来,穿上衣服。她走出船舱,把高挂在桅杆上的渔灯放下来,一口吹灭后,重新回到船舱里,关上门,继续靠着床脚坐在地板上,抱紧了自己。

  不一会儿,老莫带着兄弟们像水鬼一样贴着船舷攀上来,他们挥舞着砍刀很快就控制了局面。天还没完全放亮,他们驾着这条船直奔刘麻子的老巢。战斗在没有开始时就已经结束,胭脂一夜未睡,她披着一件男式的毛皮大衣,两眼红肿,脸色苍白地坐在刘麻子的太师椅里,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息,男人们一个个宁神屏气地注视着她。老莫忽然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来,我们拜见大嫂。

  大嫂这两个字在水匪的字典里不光是称呼,还是一种职务。就像他们称呼朱七为大哥一样。它的另一个叫法是:当家的。

  第二年秋天过后,整个湖滩上已经看不到丝毫烈火焚烧过的痕迹。风从湖面上吹来,卷起漫天的芦絮雪花般飞舞。胭脂产下一个女婴。

  (7)

  胭脂很快成为祥符荡里最霸道的匪首。她放任手下肆无忌惮地抢劫,自己却从不动手,只是抱着女儿远远地坐在一条小船里,哼着儿歌,就像在游山玩水。这些水匪什么都抢,不光是商船,就连日本人与游击队的运输船也不放过。她仿佛就是水面上的女王,对谁都说一不二。她对手下的男人们说,做强盗的都会不得好死,但你们要知道为谁而活。

  水匪们都看出来了,他们的大嫂跟以往的大哥们不一样。她从没想过在陆地上重建他们的安居之所,而是把忠义牌位安到了船头上,把自己的床也搬进了船舱里,还亲手将偷偷跑回裁缝铺取回的那幅肖像挂在床头。做完这一切,胭脂站在舱口环视众人,说,船就是我们的家,只要不上岸,谁也不能把我们怎么了。

  胭脂说完关上舱门,一个人搂紧女儿坐在床上,出神地看着画框里的自己。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水匪们都明白,除了女儿,这幅画是他们大嫂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为了这幅肖像,胭脂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风雨之夜忽然要去斜塘镇上,谁都无法劝阻。通往镇内的水道早已被日本人封锁,两岸的岗亭里架着机关枪,探照灯把水面照得如同白昼。胭脂不会泅水,是老莫托着她的下巴沿河堤潜入镇内。上岸时她已经被水呛得奄奄一息,她趴在河埠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大一会儿才支起身来。

  老莫说,当家的,你这是何苦呢?什么事交代我们干不就成了。

  胭脂摇了摇头,推开老莫的手,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穿过大雨如注的街道,敲开了泰顺裁缝铺的大门。惊魂未定的宝生面对胭脂恍若隔世,嘴巴张了很久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胭脂冷得瑟瑟发抖,她说,我来取我的东西。宝生只知道连连点头,一个劲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胭脂站在门内,又说,我来取我的东西。

  宝生关上门才有点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垂下手,也垂下脑袋进了房里,很久才提着那个紫藤衣箱出来,放在案板上。他眯着眼睛,竭力想看清胭脂的脸,可胭脂的脸上挂满了湿漉漉的头发,就像个鬼,只有那两只眼睛跟滴落的水珠一样,闪闪发亮。

  胭脂费了很大的劲才用一块油布将画框包严实,随手拿起一支蜡烛,就着油灯化开,把接口封了一遍又一遍。宝生默默地看着她,始终一动不动。这时,他忽然说,这是你的家,这是你的铺子。

  胭脂垂下眼睑,说,我走了。

  宝生一把拉住她,说,下个月就到你爸的忌辰了。

  胭脂拨开他的手,说,你就当我也死了。

  说完,她拉开门冲进风雨中。远天的一个闪电过后,很久才响起一声沉闷的雷声,斜塘镇上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就连胭脂自己都觉得这一次离开,是她对这个地方的诀别。她最后回望一眼后,对老莫说,回吧。

  胭脂回到祥符荡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游泳。一个水匪不会泅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胭脂深知这一点,到了女儿五岁那年,整个夏天她都在教女儿游泳。可是,女儿不会说话,当然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世界对于她来说,就如同祥符荡的水底,朦朦胧胧无声无息。这让胭脂寝食难安。她四处寻医问药,把方圆百里内的大夫都找遍了,就连乡间流传的那些偏方都不肯放过。她不惜花三根金条买一张路条,带着女儿进县城,为的就是向名医周大庸求一剂药方。年过花甲的老中医参佛多年,他把完脉,捋着山羊胡须却连连摇头,说这是神仙也治不了的病。他劝胭脂还是多烧香积德吧,这是前世的冤孽。胭脂还没开口,老莫已经拔出手枪顶在老中医的脑袋上,大骂,放你妈的狗屁。

  胭脂摆了摆手,什么话都不说,抱起女儿转身离去。她在一天夜里拦下一条途经祥符荡的航船,抱着女儿搭乘到了上海。她深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能让女儿开口说话。

  这是胭脂第二次来到上海,她混迹于逃难的流民之中,躲过日本兵的盘查,走进一家教会医院。眼睛湛蓝的德国医生做了仔细的检查后,用生硬的汉语说这个孩子既没有耳鼓,也没有声带,她永远听不到声音,也永远不会发出声音。但胭脂不相信,这是绝不可能的。她在上海住了一个星期,在这七天里面,她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医院,但医生的话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句——这个孩子没有耳鼓,也没有声带,她是个畸形儿。

  胭脂彻底地绝望了,走在大马路上抱紧了女儿,却在不知不觉中泪眼模糊。

  最后一天晚上,胭脂躺在旅社的床上辗转难眠。她忽然捂住嘴巴哭泣起来,她的哭声不可抑制,越来越响,惊醒了旅社中所有的客人,但她浑然不觉,就像熟睡中的女儿。胭脂完全沉浸在自己难以言传的悸痛之中。

  (8)

  秦树基忽然出现在胭脂面前,是在一个薄雾散尽的清晨。胭脂正埋头在船舱里蒸脸,这个习惯总在片刻间让她觉得往事如梦。这时老莫在门外叫当家的,说兄弟们都回来了,昨晚的收成不错。胭脂浑然不动,没有人可以打断她每天早晨的蒸脸。老莫的声音有点迟疑了,他说,我们带回了一个人。

  胭脂好一会儿才从脸盆里抬起头,慢慢地擦去脸上的水迹,对着镜子开始梳妆。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可是,在她拉开舱门后,这张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盯着站在船头的秦树基,好像整个世界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秦树基的双手被反绑着,他的头发上还沾着晨露凝聚的水珠。

  老莫说,当家的,这小子说死也要见上你一面。

  胭脂不出声,她轻轻合上眼睛,慢慢伸手扶着门框。

  秦树基说,我在这个荡里已经找了你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胭脂仰起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身进了船舱。她的声音过了很久才传出来,那样的无力与沙哑。胭脂说,松绑吧,请他进来。

  那是男人们的禁地,除了女儿还从没有人能进入胭脂的船舱。秦树基揉着手腕,就像回家那样,一低头钻进船舱,在一张藤椅里坐下来。秦树基是来游说胭脂的。早在上海的时候,他就是地下党的联络员,负责传递情报与策反工作。由于叛徒出卖,他的逃亡从离开静安寺路公寓的那天清晨开始。他从十六铺坐船去了苏州,再从苏州步行一直走到皖南。现在,秦树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又一次历经了千山万水那样,看着胭脂,很久才说,我总算是见到你了。

  你不光为了见我。胭脂淡淡一笑,不等他开口,接着又说,知道吗?日本人来找过我,中央军也派人来过,他们还带来了金条、现大洋、委任状。

  秦树基一怔,说,可你没跟他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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