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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整个上午宝生都紧闭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天相接的远处。临近中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水面上,日军队长已经沉不住气了。他大叫了声“八格牙路”,一脚就把宝生踢翻在甲板上,抽出军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唐少爷慌忙上前,不敢拦阻,只能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太君,你杀了他,我们上哪找游击队去?说着,他扑通跪倒在宝生边上,抓住他使劲地摇晃,说,你到底记不记得路线?你可不能把我也给害了。

  宝生就是在明晃晃的刀光下看到远处的炊烟。而这个时候,朱七的湖滩上正支着两口大锅,水已经煮开,一头割开喉管的猪惨叫着挣脱捆绑,洒下一路鲜血跑进芦苇丛中。但是,没有人顾上这头猪了,水匪们手上已经操起了家伙,他们都把远远驶来的火轮当成老天爷送来的贺礼。朱七迎风站在屋门口,最后瞥了眼拖成一缕的黑烟,对手下的兄弟们说好好干,有了这艘火轮,开年就可以上县城去做大买卖了。说着,他摘下胸口挂着的大红花,撩起黑缎长衫的下摆往腰里掖了掖,接过老莫递上来的火铳后,回头对屋里的胭脂喊了一嗓子,等着我回来拜堂!

  朱七朝众人一挥手,又说,他妈的,今天他妈的真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然而,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湖滩前的交战就以水匪的惨败告终。他们扔下七八具尸体,仓皇逃入芦苇丛中,就像一群受惊的野鸭。但日本兵没有追赶,他们点燃芦苇与船只,再用机枪向里面扫射,然后就是掠夺。日本兵把屋里的东西都搬到火轮上,再把所有的屋子也点着火。宝生与唐少爷在熊熊的烈火中叫喊着胭脂的名字,他们四处寻找。可是,他们看到的只有屋顶坍塌时溅起的冲天火焰。

  但更可怕的还是那双眼睛。宝生刚从一个着火的门洞里蹿出,脚腕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就看到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眼睛在失去了眼皮的眼眶里都快掉出来了。那人用另一只手支撑起半个身体,一张嘴,血就像水一样从他七窍中喷涌而出,溅在宝生的裤管上。宝生惊恐万分,在地上拼命挣扎,而那人的手如同鬼爪一样,紧紧抓着他的脚腕,仿佛要把他拖进地狱那样,宝生怎么也无法从那只手中挣脱。好在那人很快就咽气了,临死之前还死死地瞪着宝生。

  一战告捷之后的日军队长十分高兴,搂着宝生的肩,竖起大拇指一连说了三声:哟西。宝生却呆若木鸡,他像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不停地哆嗦着。唐少爷慌忙上前,拉着他,说,还不谢谢太君。

  宝生看看唐少爷,又看看日军队长,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唐少爷赶紧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咧着嘴对日军队长说,吓坏了,吓坏了,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日军队长看着趴在地上痛哭的宝生,点了点头,说,哟西。

  (6)

  芦苇荡中的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朱七就死在了其中,跟那些一望无际的芦苇一起化为灰烬。那天的朱七以为日本兵会穷追不舍,他拉着胭脂的手拼命跑,可呼啸而来的子弹与四处蔓延的火焰让他们无处躲避。为此,朱七扔掉了火铳,连鞋子掉了都顾不上去捡,就知道紧抓着胭脂的手,几乎是拖着她在前行。胭脂实在跑不动了,她猛地挣开朱七的手,倒在地上说不行了,她再也跑不动了。朱七喘得更厉害,说,你会被烧死的。

  胭脂用力摇头,说,那也比跑死好。

  你死了,我娶谁去?朱七笑了笑,说,我来背你。

  说着,他伸出手,人却晃了晃,慢慢倒在胭脂的身上。胭脂摸到了一手的血,才发现朱七身上的黑缎长衫早已被鲜血浸透。一颗子弹不知何时在他肋下穿了个窟窿。

  朱七就这么死在胭脂身上。他在临死之前伸手指了个方向,让胭脂快跑。他说船就停在前面。可是,胭脂没动,她的手上沾满了热乎乎的鲜血,根本没有力气推开身上这个男人。垂死的人是那样的沉重。胭脂想不到自己会跟这么一个男人死在一起,这场大火会让他们的骨灰一起融入泥土。朱七这时把嘴凑到她耳边,说他的钱都埋在了他们睡觉的床底下,他让胭脂挖出来,回家去,好好过日子。朱七说完把头埋进胭脂怀里,过了很久才仰起脸,看了眼被火光染红的天空。朱七最后说,可惜我没福气做你男人了。

  这是朱七留在世上最后的一句话。后来是赶上来的水匪背着胭脂找到那条船,一直到船驶出很远,胭脂还在回头看着那片染红天边的火光。她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可惜我没有福气做你男人了。

  五天后,湖滩上的浓烟尚未散尽,焦灼的泥土依然烫得让人脚底发疼,这一船人却回来了。他们一踏上湖滩就在废墟中翻找自己的亲人、朋友,可是所有的灰烬都是一样的,都带着灼热的烟火气息,在风中被吹来吹去。悲痛与绝望使这些男人手足无措,他们哭过之后用眼睛在彼此脸上征询,最后都把目光落到胭脂脸上。

  胭脂的脸色苍白,身上还凝结着朱七的血,这使她的神色看上去古怪而狰狞。胭脂说,送我回家去吧。男人们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由谁来作这个决定。于是,胭脂就劝说他们一起回家吧,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去。而这些男人一个个蹲在废墟上,就知道抱着自己的脑袋。老莫忽然说还能回哪里去呢?他说,大伙是活不下去才走这条道的。他让胭脂看看这些人,他们回了家里,还能种田,还能打鱼吗?老莫摇了摇头,说,除了打劫跟抽大烟,我们什么都干不了。

  胭脂不说话,回身看着烟波浩渺的水天处。过了很久,她忽然问老莫,这个荡里哪家最有钱?老莫说,以前是我们,现在嘛……该数刘麻子了。

  黄昏的时候,胭脂让这些男人从废墟中挖出朱七的财产,两个瓮中装满了银元与金条。男人们的眼睛一下发亮了,胭脂却说,这不是让你们拿去抽大烟的。她对老莫说找人买枪去,她要日本人那种一枪一个窟窿的枪。

  老莫看着那两个瓮,说,这可是老大攒了一辈子的钱。

  他有这么多的钱还不是死了?胭脂看着众人,慢慢地说,有了枪才能保住性命。

  老莫为难地说,可日本人的那种枪到哪去买?

  胭脂说,没枪就只能买锄头,都回家种田去。

  几天后,老莫用船载回来一捆长长短短的砍刀。他对胭脂说该找的门路都找遍了,如今已经没人敢做军火买卖了,日本人见了枪就杀人。

  胭脂看了眼地上的那捆砍刀,缓缓抬起眼,问众人,你们想好了没有?

  有人说,刘麻子可是老大的拜把子兄弟,手下有二三十号人呢。

  把兄弟?胭脂撇着嘴说,那我们落难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来帮上一把?

  那可是兄弟相煎,是犯大忌的。

  犯谁的忌了?胭脂的声音一下子尖厉起来,看着站在一边的男人们,她说,你们说说看,是等着饿死?还是等着让日本人再来收拾你们一回?

  那我们索性投刘麻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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