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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4)

  冬天的雾都是在深夜凝聚,沿着河面上弥漫过来。祥符荡里的水匪就是在这样一天夜里悄然而至。他们分乘两条木船,一来就把镇上的几家商铺砸开。朱七的手下一脚踹开泰顺裁缝铺的大门。这是胭脂第一次面对水匪,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而且惊恐万分。朱七把油灯举到胭脂面前,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朱七的眼神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他扭头对宝生说,你娶了个美人。宝生不敢说话。他一点一点地用身子挡到胭脂面前。朱七笑了笑,回头对手下又说,比她妈还要漂亮。

  手下发出几声并不爽朗的笑声。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老大好色,但老大从来不会为了女人误事,还是该抢的抢,该砸的砸。临走的时候,朱七拍了拍宝生的脸颊,让他记着给全镇的铺子捎句话——别忘了孝敬荡里的兄弟,日本人有枪,他朱七手里提的也不是烧火棍。朱七说完,再也没有看胭脂一眼,带着手下转眼就消失在黑夜里。但胭脂却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水匪们来得快,去得也快。船过镇东栅口时,朱七要拿点颜色给斜塘镇上的人们看看,他一声令下,让兄弟们一起向驻在栅口的日本兵开火。枪声像爆豆一样响彻在浓雾中,朱七坐在船头往河里吐了口唾沫,骂道:×他妈的东洋乌龟。随后一挥手,说,扯帆,喝酒去!

  作为报复,第二天日本兵倾巢出动,他们像牧羊人驱赶羊群一样,把街上的人都赶到了秀水小学的操场上。日军队长挎上一只弹药箱,对着吓坏了的人们感到非常满意。他点了点头,朝唐少爷一挥手。

  唐少爷指着场地上的一堆铲子,扯起嗓子喊,皇军这是请大伙帮忙来了。唐少爷说挖好坑,就没事了。人群中起了一点动静,但是没人站出来,人家都在面面相觑。唐少爷有点不耐烦了,拿起一把铲子走到本良跟前,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来,带个头,挖完就没事了。

  十三个男人开始在操场上挖坑,他们一脸茫然,一边挖,一边不时扭头看着四周端着步枪的日本士兵。本良忽然想起来了,说,日本人这是要做茅坑呢。可他马上又将信将疑,问,他们能拉这么多的屎吗?

  你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快挖!

  中午的太阳苍白无力,日本兵打开罐头,跟十三个男人一起吃起饭来。胭脂挤在人群中不敢动,她听到许多人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就用力往下吞了口口水。她还听到有人在懊恼,那人说要是知道能吃上日本罐头,他早去帮着挖坑了。

  唐少爷吃着罐头里的牛肉,得意扬扬地对本良说,这是日本牛肉,这回让你们开洋荤了。

  本良连连点头,说,少爷,说心里话,比酱菜有嚼头。

  饭后,日军队长背着手把十三个男人依次审视了一遍,拉起本良,笑着咕噜了一句,就一把将他推到坑里。

  本良爬了几次都没爬上来,他涨红着脸骂了声×你妈的。日军队长笑着将他一把提上来,用手拍掉他头上的土,然后脱掉军服,一直脱到赤膊为止。日军队长寒风中一伸手,士兵递上一把军刀。本良一下子有点明白了,想逃,可早已被按住。本良在地上就像一摊泥,他的眼睛绝望地掠过众人,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唐少爷,张开嘴巴却怎么也出不了声。说话的是唐少爷,他的脚软得不行,才张开嘴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唐少爷的声音就像在哭,他说,太君,太君,你这是干吗呢?

  酱园伙计本良是这天中午第一个被砍头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日军队长换了四把军刀砍下十三颗脑袋。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在最后一个脖子上一连砍了四刀,才把脑袋砍下来。

  此后,秀水小学的操场阴魂不散,一到晚上一个个无头的男人随风飘荡,他们呜咽着到处碰撞,满世界地在寻找他们的脑袋。而活着的人一个个胆战心惊,斜塘镇上的很多人都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他们在病中做着同样的梦,并且常常被自己的噩梦同时惊醒。大病之后的胭脂脸色苍白,她整天坐在铺子里,却更像是一个影子贴在黑暗中。这让宝生很不放心,走到码头又重新回来,放下褡裢,说算了,还是不去了。胭脂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丈夫。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只有女人才有这样的目光,能把人看得坐立不安,无地自容。宝生重新背起褡裢,说,那好,那你自个儿要多当心着点。

  胭脂点了点头。

  宝生走后的第四天,船工打扮的水匪老莫气喘吁吁地闯进裁缝铺,他把那个灰布褡裢放在柜台上,一开口就说胡掌柜出事了。宝生是在进货回来的途中遇上朱七的,船在祥符荡中无处可逃。老莫带来了水匪朱七的话。朱七说他会留着胡掌柜,像贵客一样把他供在祥符荡里。老莫怕胭脂不明白,走下台阶了,又回头说,你得自己赎人去,别找那些中介人,朱七烦这个。

  胭脂不说话,扶着门框,她一下回想起朱七像刀一样的眼神,但她却并不觉得怎么害怕。快到打烊的时候,整条街上都知道裁缝铺里出的事。胭脂拿着首饰与房契坐在当铺的账房里。大掌柜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很久后才摇着脑袋,说,房产不行,这年头,房子还不如一颗炸弹,轰的一声就没了。

  胭脂说,我这是去救命。

  大掌柜还是摇头,叹息道,人命不值钱啊。

  胭脂说,你就当行行好吧。

  大掌柜不再开口,戴上眼镜,端起茶盅。端茶的意思就是送客。

  当天晚上,胭脂对着油灯呆坐在案板前,这时唐少爷提着一包大洋敲开了裁缝铺的大门。他垂手关上门后,对胭脂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胭脂看了他好一会儿,问这算什么意思。小包裹被随手搁在案板上,发出银元清脆的响声。唐少爷反问她,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胭脂说,这些钱,能让你再娶一房姨太太了。

  唐少爷笑了笑,说,两年前我就让人来提过亲,知道你爸是怎么说的吗?

  胭脂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唐少爷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胭脂说,我爸是个有骨气的人,他不会让女儿去给人当小老婆的。

  唐少爷说,你这是在骂我,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地里骂我。

  胭脂问,我干吗要骂你?

  要是日本人早来两年,我肯定把你娶进门了。唐少爷叹了口气,说,我娶了你,你今天就不会是这样子。

  胭脂犹豫了一下,拿起案板上的那包钱,在手里掂了掂,说,你可真舍得花钱啊。

  唐少爷笑了,说,那要看花在什么地方。

  胭脂眼光流转,还在掂着那包银元,这些钱是一晚上?还是一辈子?

  唐少爷说,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这是帮你来了。

  帮我?胭脂说着站起来,转身慢吞吞地走进里屋。过了很久,她的声音从门帘后面传出来:那你还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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