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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3)

  婚后的胭脂保留了上海短暂生活的习惯,每天起床都要用热水蒸脸。这是从林小姐那里学来的。林小姐为的是美容,胭脂却发现窒息的热气能让人更快地清醒。她把一块毛巾盖在头上,再把脸埋在脸盆里,俯身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等到脸上感觉不到热度,才换一盆凉水,把脸仔仔细细地洗上两遍。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日本兵来的那天。那天清晨,一架飞机出现在斜塘镇的上空。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飞机,都被那刺耳的轰鸣声吓坏了。同时又新奇无比,都捂着耳朵拥到街上,孩子们呼喊着追着飞机一路奔跑。飞机在天空绕了个弯,像鸟一样拉下一坨屎来。随着这坨屎,轰的一声,镇上所有的玻璃都应声而碎。

  那个时候胭脂正在蒸脸,脸盆里忽然溅起的热水烫得她哇地叫了声,但她的叫声被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里,就连自己都没听到。天空在几分钟后归于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大街上却杂乱不堪。爆炸带来的恐惧让人四散奔跑,就像一群没了脑袋的苍蝇。胭脂站在街上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酱香,一下想起来早饭还没吃呢。这时,唐家酱园的伙计本良仓皇地奔跑在人群中,他的大褂上沾满了泥土与酱汁,就像凝固的血。他看见站着的胭脂,迟疑了一下,站住了,对她说,完了,什么都完了。胭脂目瞪口呆地看着唐家的这个伙计。本良指着浓烟滚滚的方向,就流下泪来。他说轰的一下,老爷没了,酱园也没了,就剩下一个坑。本良说着,比画着,见宝生这时从铺子里出来,忽然一拍大腿,说这叫我怎么去跟少爷交代?说完,他扭头就跑,跑了两步回来,看着宝生,又说,胡师傅,你得给我们老爷准备寿衣了。

  胭脂看着酱园的方向,风正把那边的浓烟往四下吹散,天色一下变得暗淡而昏沉。

  回屋去,别站街上了。宝生拉着她进屋后,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大街,说,我得去趟唐家。唐家老爷死得尸骨无存,放入棺材的是宝生精心赶制的一身寿衣。出殡那天,刚刚驻守进来的日军队长不辞辛劳,率人亲自赶到了唐家大宅。他不光在牌位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还把一张委任状交到唐少爷手里。队长一点头,翻译官大声对众人宣布,从现在起,这位就是你们斜塘镇的商会与维持会会长。说完,他又凑到唐少爷耳边,小声说,这是皇军给你的补偿,识抬举才能过日子。

  唐少爷脸色惨白,捧着委任状茫然地看看日军队长,又看看翻译官。事后,他对参加葬礼的亲友们说,日本人还是讲礼数的。

  你这是认贼作父。唐家的一位长辈老泪纵横。

  你嫌我爸死了还不够,你这是想我们唐家后继无人。说完,唐少爷再也不看那位长辈,他拿起一杯酒,一桌一桌地敬。唐少爷很快就烂醉如泥,他在倒地前一刻,拉住伙计本良,嚷着,酒,给他们上酒!

  没人劝得住唐少爷,他吐了又喝,喝了又吐;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直到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唐少爷像死了一样在床上躺了三天,这吓坏了唐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第四天,唐少爷忽然起床了,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悲伤,相反,显得神采奕奕。他站在厅堂前看着众人说,我得去商会到任了。没有人接他的话,唐少爷正了正帽子,走到门口,回过身又看着众人,他看到所有的眼睛都像苍蝇一样叮在他脸上。唐少爷笑了笑,两手一摊,说,老爷去了,我得活下去,是不是?

  这天,宝生前脚一走,唐少爷拿着一件黄呢军服走进裁缝铺。他说衣服太大了,让胭脂马上改一改。唐少爷一拍军服,说,穿上这身皮,我就是你们说的汉奸了。

  胭脂说,你还是唐家的大少爷。

  不,该是老爷了。唐少爷说着,跟往常一样坐下来,看着胭脂沏茶,他忽然说起了死去的父亲,日本人那天是去炸县城的,却飞到了镇上,把唐家的酱园当成了国军的营房。他问胭脂,你说,明明一个酱园,怎么从天上看下来就成了军营呢?

  胭脂说,那都是命。

  唐少爷点了点头,说,想不到飞机在天上都会迷路。

  说着,他站起来,张开双臂。胭脂一愣,问,你这是干什么?

  总得给我量一下尺寸吧。

  用不着,你们家谁的尺寸我不知道。

  可我就喜欢你在我跟前忙前忙后。

  胭脂不吱声,把军服铺开在案板上,就着尺子,用一块画粉在上面勾勾画画。

  唐少爷垂下手,说,这可不行。

  放心,做坏了我赔你。

  我是说你。唐少爷看着她的脸,认真地说,胭脂,你这么漂亮是要出事的。

  你得叫我胡太太,或者胡师母。

  唐少爷笑了笑,说,说真的,你没听说日本人在县城都干了什么吗?

  干什么了?胭脂一下抬起了头。

  什么都干,尤其见不得漂亮的女人,日本人比畜生都不如。唐少爷说,你得拿把煤灰抹脸上,旗袍也得换了,找几件破褂子穿上。

  胭脂一笑,说,还是留着煤灰让你那两房太太去抹吧。

  唐少爷盯着胭脂,说,我是说正经的,我可不想让日本人把你怎么了。

  胭脂说,就算日本人把我怎么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唐少爷愣了愣,说,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心呢?

  我为什么要知道?胭脂白了他一眼,一剪刀下去,就把军服裁开。

  事实上,胭脂更担心的是铺子里的生意。人们热衷于囤积粮食、布匹与棉花,就是不做衣服。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但店铺还得开张。唐少爷不光把布告贴在了每条街口,还带着人上每间铺子里亲自交代,为了显示大东亚共荣的景象,就是没生意,也得把铺子的门敞开着。唐少爷说得很清楚,这是给日本人撑门面。

  胭脂已经剪掉了一头长发,她穿了件宝生的旧大褂,像个小伙计一样望着铺子外面的大街。胭脂的意思是既然铺子不能关门,那就只能改行。既然人们都在抢购棉布,那就索性卖棉布,我们卖东洋的棉布总行了吧?可宝生想到的却是他的师父兼岳父,这铺子可是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心血。胭脂说,可世道变了。

  宝生说,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偷不抢,怕什么呢?胭脂说,你没见物价天天在涨吗?今天是联银券,明天就成了中储券,到头来还不如一张草纸。

  宝生不说话了,看着胭脂。他发现剪掉了头发后的妻子是那样的陌生。

  中秋来临的时候,宝生在裁缝铺里加了两个柜台,他把一面旗子挂在门口,上面写着两个字“绸布”。按照规矩,这得放鞭炮,摆酒席,怎么说也是喜庆的事,可日本人严禁燃放烟花爆竹。任何混同于枪声的声音在斜塘镇上都是被禁止的。可以说,泰顺裁缝铺是在不动声色中做起棉布生意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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