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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事实上,江若水自己就曾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他对姜泳男说过,等他再赚到一些钱,就带着淑芬离开这里,找个人迹不至的地方,去过一种乡村野夫的生活。姜泳男说过那种日子根本用不着钱。江若水笑了,说战争迟早会结束,他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一天。

  可是,江若水再也等不到这一天了。他跟华清池的老板在被捕后的第二天,未经审判就被当众处决,就在澡堂门前的那块空地上,一颗步枪子弹击得他脑浆四溅。

  姜泳男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收尸。雇人把他葬在赣州城外的一处土坡下。

  第二天一早,沈近朱去看望淑芬。人还没走进她那间贴满工笔花鸟的屋子,就见大门敞着,淑芬挽着衣袖正在大扫除。江若水的许多遗物都被堆在屋外的廊檐下。

  人走茶凉,何况是人死了呢?当晚,陪着姜泳男躺在床上时,沈近朱悲从中来,说完这句话又忍不住落泪了。

  姜泳男脑袋枕在自己的双手上,忽然说,你嫁给我吧。

  沈近朱一下张开嘴巴,半天才无力地说,算了,我已经嫁过一个当兵的了。

  姜泳男想了想,说,那我脱了这身军装。

  沈近朱把冰凉的脸埋到他的腋下,说,你会被枪毙的。

  三天后,他们的婚礼在梨芫村的小祠堂里举行,简单而隆重。到场的除了“青干班”的教员与学员,还有隔壁保育院里的孩子们。最后,婚礼在童声齐唱的《赴战歌》里结束。

  婚后的沈近朱辞去州立中学教工的工作,搬进梨芫村,成了保育院里的一名保育员。春天来临时,夫妻俩在他们屋子后面的山坡上开垦了一块荒地,在里面种上各种蔬菜与瓜果。两人吃不完,就用它们跟村民交换糯米,再用糯米在家里酿酒。

  只是,姜泳男再也找不到那种烈性的美国伏特加。一滴都没有。江若水死的同时也灭绝了整个赣南地区私贩洋酒这个行当。

  一天黄昏,姜泳男显出一种少有的兴致。他亲自下厨,用了许多种蔬菜、辣椒与黄豆酱,再加上一点从湖里捞来的河蚬,用淘米水煮了一锅酱色的汤。

  沈近朱从未尝到过这样的味道。隔着桌子,她用一种惊喜的眼神看着丈夫。

  这叫大酱汤,以前在老家时,我们每天都喝这个。这顿饭吃到后来的时候,姜泳男第一次对妻子说起他的身世。从他出生的济州岛,一直说到汉口的岩田外科诊所。

  说完这些,天色已经黑尽。沈近朱这才恍若从梦中惊醒,找出火柴,划着。她在跳动的灯火里看着丈夫那双狭长的眼睛,俏皮地说,反正我是你的人。

  第二年夏汛时节,赣江河水暴涨,整个“青干班”的师生都被抽调进城,投入到防洪抗涝的江堤上时,一个拄着竹杖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梨芫村,一路打听着,敲开了姜泳男家的门。沈近朱手把着门框,一直到来人摘下斗笠,才看清他的脸,惊得如同见到了鬼,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男人就是她死而复生的首任丈夫。他并没有战死,而是被俘了,一直关在上饶的日军集中营里,后来被押解到江西各地的战场上充当劳工。他以为会像无数同伴那样,死在自己开挖的壕沟里,但是没有。游击队的一场突袭战解救了他们。男人坐在堂屋的一张板凳上,仰脸张望着魂牵梦绕的妻子,说他在赣州城里已经找了两天。他去过他们当年的家,去过已经烧成瓦砾的他岳父的家,最后才找到州立中学,他都等不及雨停就赶来了。最后,历经磨难的男人流下两行热泪,说,近朱,我最害怕的是我会死在来见你的路上。

  沈近朱没有回应。她虽靠在一面墙上,却像早已瘫倒在地一样,看上去比男人更加的虚弱。这时男人站起来,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后,走到里屋门口看了一眼,就把什么都看明白了。他拿起地上的斗笠,最后看了一眼沈近朱,一瘸一拐地回到雨里,朝着来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精疲力竭的姜泳男回到家里,却没能休息。他默默地用冷水洗干净身体,默默地打开他的诊疗箱,与保育院的一名护士一起,在小祠堂的门板上做了一次成功的截肢手术。

  原来,男人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发着高烧,走出沈近朱的视线不久就昏倒在地。村民们把他抬进小祠堂里,扒掉湿透的衣服时才发现,他的一条腿早已血肉模糊,上面长满了蠕动的蛆。连续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终于停了,天空中挂着一条彩虹。姜泳男让人把男人抬回他的家里,放在他的床上。这天傍晚,他在屋外的空地上生了一堆火,用以烤干那些洗涤后的绷带。在吱吱直冒的汗水里,姜泳男说,我想好了,我把这个家还给他。

  这个家不是他的,这个家是我们的。沈近朱说完,眼中闪烁出火焰一样的光芒。她忽然又说,我们离开这里,我跟你回济州岛。

  你没发现吗?姜泳男把目光停在沈近朱的脸上,说,你就是他的家……你在哪里,他的家就在哪里。

  沈近珠眼中的光芒是一点一点变得暗淡的。她默默地起身,步履艰难地走回屋里。

  这天晚上,姜泳男整晚都坐在火堆前,一直坐到东方发白,火堆燃成灰烬。

  (8)

  姜泳男重返重庆时,整座山城还沉浸在抗战胜利的欢庆中。作为青年军第207师的将士代表,他在军委会门前的广场上受到了委员长的接见。

  当晚,离开国防部的晚宴后,姜泳男一路步行来到莲花池街口的那家朝鲜面馆。

  店堂里冷冷清清。老板理着小平头,见到一个戎装整洁的军官进来,并没有起身相迎,而是坐在昏暗的灯光里,长久地注视着姜泳男。等到他脱下鞋,在一张矮桌前盘腿坐下,老板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去后面的厨房里做了碗冷面,用托盘端着出来。

  嫂子呢?接过筷子时,姜泳男用韩语说。

  她带孩子去上海了……终于可以回国了,有很多事得先行准备。姜泳洙在桌子对面坐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后,静静地看着弟弟呼呼吃面的样子,又想起了他们在济州岛的成长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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