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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卑职山田弘一,任派遣军第11军司令部机要参谋。姜泳男说,卑职是今年七月随冢田司令官由南方军调任武汉的。

  既然是密件,就有密件的传输通道,它应该被送到第三飞行团的司令部,而不是这里。

  送到这里,是因为事关远藤将军。姜泳男看了眼站在门边的勤务兵,说,冢田司令官希望我能带回山崎长官的明确答复。

  说完,他并没有把密件交到山崎大佐伸出的手里,而是又看了眼站在门边的勤务兵,直到大佐一挥手,示意勤务兵出去后,才用双手恭敬地呈上密件。

  山崎大佐就是在拆阅密件时被扭断了脖子的。拉过被子盖上尸体,姜泳男掏出手术刀,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背紧靠在墙上,静静地望着窗栅栏外满天的阳光,就像在跟这个世界作别那样。

  姜泳男终于发现,他在等待死亡的一刻想起的那么多人里面,竟然还有唐雅。她那双像猫一样滚圆的眼睛在他脑中萦绕不去。

  病房的门就在这时被敲响。勤务兵刚伸进脑袋,姜泳男一刀割断他喉管的同时,抽出他腰间的手枪,一枪击毙那个卫兵后,随即举着手枪冲向住院部的楼梯口。那里,还有两个宪兵在等着他。姜泳男都能感觉到子弹穿透他胸膛的灼热温度。

  忽然,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病房的许多窗玻璃都应声而裂。

  医院的围墙被炸开了一个口子。神父最后吸了口叼在嘴里的香烟,提着两支驳壳枪从缺口冲进医院。

  一时间,枪声四起,守护医院里的警卫蜂拥而至时,神父开始撤退。他一边往大街上跑,一边阻击,很快在街上被一颗子弹击中倒地。神父勉强支撑起身体,等着那些包抄上来的军警走近,在枪口下茫然四顾。他的眼睛里一下有了神采。他在无数的日式军帽下找到了姜泳男的脸,上面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上帝,请您宽恕我。神父抬头仰望天空,说完,松开手里的枪,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后,从怀里摸出一枚手雷。

  静止的枪声一下响起。无数子弹同时穿透神父的身体,但每一发都像打在姜泳男身上。

  (7)

  江西“青干班”的训练营设在赣州城郊的梨芫村。这里依山傍水,古木参天,就像是个远离战争的世外桃源。姜泳男每天在小祠堂前的操场上教授学员们枪械与格斗,有时也会去隔壁的保育院,充当孩子们的保健医生,或是坐在村口那株老榕树下,为乡亲们义诊。

  然而,最难熬的还是那些月华如水的夜晚。风贴着西北湖的水面刮过树梢,发出一种狼嚎般的啸声。姜泳男就是在这种凄然的声音里迷上喝酒的。他常常一个人沿着古城墙步行到城里,在一家也叫华清池的澡堂里,每次都要喝到今宵不知酒醒何处。

  自从蒋经国在赣南推行新政,赣州城里的妓院、烟馆与赌坊早已被荡涤一空,就连酒肆也在夜间禁止营业。

  这里就像中共的延安。一次对饮时,江若水凑在姜泳男耳边说。

  他是南郊机场的英语翻译,在重庆时,曾跟随美军顾问团到访过延安。姜泳男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与他有过一面之交。这个面貌清秀的南方人根本不像个军人。他把机场上的飞行员与机械师带到这里泡澡、喝酒,把他们用飞机私运来的洋酒、香烟与牛肉罐头堆放在后面的地窖里,接着又辟出半间更衣室,砌了个桑拿房,专供留守在机场的美军官兵。江若水不仅把澡堂变成了地下的空军俱乐部,也快速地使自己成为这里的合伙人。

  有一次,他看着姜泳男独自地盘坐在角落里,用当地的米酒兑上美国产的伏特加,摇制成鸡尾酒的表情如同是个忧郁的药剂师。江若水一下想起了自己的许多往事,不禁拿着酒杯坐过来,问,她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姜泳男摇了摇头,往他杯里倒满乳白色的液体,说,我觉得它就是一杯液化的氰化钾。

  我说的是你心里在想的那个。江若水夸张地一指姜泳男的胸口,眼睛环顾屋里那些半裸的男人,说,你看他们,一个个不是想家,不想家里的女人,有谁愿意每晚来这里买醉?

  我没有家,更没女人可想。姜泳男碰了碰他的酒杯后,一饮而尽。

  江若水跟着一口吞下酒,脸马上涨得通红,张着嘴往外呼了好几口气,才说,这是化学反应。姜泳男笑了,又摇了摇头,说,是基酒不对,我再也喝不到它原来的味道。

  那就忘了她。江若水以过来人的口气,说,找一个新的女人,试试新的味道。

  江若水新近的女人是州立中学里的美术教师。南昌沦陷时跟着以画为生的丈夫一路南逃,到了赣州城外,画家失足掉进章江淹死了。江若水用两双玻璃丝袜与几盒美国罐头就把她搂进了怀里。

  姜泳男第一次在这个叫淑芬的女人家里见到沈近朱,是江若水刻意安排的一次聚餐。四个人围着八仙桌推杯换盏,话不捅破,却又彼此心照不宣。热恋中的男女总是乐于撮合别的男女,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欢娱里多一对玩伴。

  第二次,江若水带着她俩出城踏青。在梨芫村外的树林里野炊时,望着两个女人坐在西北湖边的背影,他由衷地说,抗战夫人也是夫人嘛,她们需要男人,她们更需要得克萨斯的牛肉罐头。

  沈近朱是个娇小而不幸的女人。新婚不久,丈夫便随部队开拔,一去不返。两年后,她收到那封阵亡通知书时,刚刚晋升为缉私专员的父亲正因贪赃与枉法受到公审。就在他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当晚,日军的飞机空袭了赣州城。沈近朱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与妹妹被压在一根横梁下活活烧死的。

  一天夜里,姜泳男在女人的抽泣声中惊醒,发现沈近朱蜷缩在被子里紧捂着嘴巴,冰凉的泪水却早已渗透了床单。姜泳男找不出可以慰藉的话,只能伸手环搂住她。娇小的女人很知趣地抹干净眼泪,翻身上来。她的性欲从来都是那么的激荡,亢奋中还带着点迁就的意味。

  很多时候,姜泳男仰视着这个在他身上驰骋的女人,总觉得自己就是她那个阵亡的丈夫。

  淑芬匆匆赶到梨芫村那天,姜泳男正在给学员讲解汤姆森机枪的构造。

  江若水被捕了。保安司令部的警卫队昨夜闯进淑芬家里,把他从床上押走的同时,他们还查抄了华清池。淑芬气喘吁吁地说完这些,人已摇摇欲坠。她使劲地抓着姜泳男的衣袖,说,你得帮帮他,你是他在这边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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