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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什么话?周三看了一眼这个叫秀芬的女人,说,我都能当人家爷爷了。

  周三说完就走了。

  秀芬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不敢看仲良,只顾抱紧了手里的包袱,好像里面藏着比她性命更宝贵的东西。

  仲良坐着看了她很久,一句话都没说,站起身,拉开门就去了邮政所的门房。他死死地盯着周三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问,你老实回答我,她到底是什么人?

  周三神态平静,不慌不忙地摆开棋盘,在一头坐下,说,我说过了,她是个苦命的人。

  仲良站着没动,说,我不相信你说的。

  周三笑了,但笑容一闪即逝。他抬头看着仲良,说,她真是个苦命的人。

  周三是在下棋的时候说出了实情,他根本不认识秀芬的父母,只知道他们都死了,她的男人是松江支队的政委,两人成亲还没满月,脑袋就让日本宪兵砍了下来,至今仍挂在松江县城的城门洞里。周三严肃地说,就当是给你的任务,你要好好对她。仲良没说话,一盘一盘地跟他下棋,一直到周三连着打了个好几个哈欠,催他该回家了:现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可是,仲良并没有回家,他不由自主地沿着愚园路一直逛到巨籁达路,站在马路对面望着四明公寓二楼的阳台。此时,那个窗口的灯光已经熄灭,马路上只有一个缠着红头巾的印度巡捕远远地走去。仲良望着那个黑洞洞的窗户,尽管他知道苏丽娜早已不知去向,现在203室里住的是一对年迈的犹太夫妇。

  仲良连着两个晚上都蜷缩在火车站的候客大厅里。第三天黄昏,他提着半只陆稿荐的酱鸭回到家里,发现屋子不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许多家具都移了地方,整个空间看上去宽敞了,也亮堂了。

  秀芬默默地接过他提着的酱鸭,把饭菜一样一样端上桌。仲良忍不住问她哪来的钱去买菜?秀芬像个丫头一样站在一边,低着脑袋说她把耳环当了。

  仲良抬头往她耳朵上看一眼,发现这个女人的眉宇间还是透着几分清秀的,就说了声:吃饭吧。

  两个人这顿饭吃得都很拘谨,整个过程谁也没说一句话,屋子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入夜后,仲良俯在八仙桌上练字,临了一张又一张,他把屋里能找出来的旧报纸都涂满了,才搁下笔,好像根本不存在秀芬这个人,后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可仲良哪儿都没去,就坐在离家不远的马路口,等到两边的小贩都收摊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朝着空无一人的街上望了又望。

  仲良进了门也不开灯,脱掉衣服就钻进被子里。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才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

  秀芬就躺在他的一侧,同样直挺挺的,既没动,也没出声。等到仲良犹豫不决地摸索过来时,她还是没动,也没出声。她只是在仲良不知适从时伸手帮了他一把。事后,又用那只手把他轻轻推开,在黑暗中慢慢地坐起身,爬下床。

  秀芬在厨房里洗了很久才回到床上躺下。仲良发现她的身体凉得就像一具尸体。

  (6)

  仲良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变得合群了,随俗了,开始跟别的邮差一起谈论女人了,更喜欢在下班后随着大家一起去喝酒,一起去任何一个用不着回家的地方。这些,周三都看在眼里,但他在仲良的眼睛深处还看到了一种男人的阴郁。这天,大家挤在收发室窗口起哄时,周三凑过来,拍着仲良的肩让大家看,说这小子是越来越像他老子了,连说话的腔调都像。仲良没理他。现在,他讨厌周三说的每一句话,但对他的眼神从不违背。周三不动声色地说,路过泰顺茶庄记得进去问一声,有茶叶末子的话就给他捎上半斤。

  那意思就是有情报要从茶庄这条渠道出去,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仲良是从茶庄出来后发觉被人跟踪的。他骑上车钻进一条小巷,再从另一条小巷绕出来时,就看见苏丽娜站在巷口的电线杆旁。她穿着一条印度绸的旗袍,外面罩了件米色的风衣。这是她第二次开口对仲良说话。她说,我要见潘先生。

  仲良看着她,这个时候任何表示都是违反守则的。仲良只能看着她。

  告诉你上线,就说布谷鸟在歌唱。说完,苏丽娜仰起脸走了。她的高跟鞋踩在水门汀上的声音清晰可辨。

  傍晚,仲良把这两句话转达给周三时,周三摊开那包茶叶末子,一个劲地唠叨,说要是放在年前,这价钱能买上二两碧螺春了。

  两天后,周三交给仲良一沓钱与一个地址。

  在一间窄小的屋子里,仲良再次见到苏丽娜,她身上光鲜的衣服与房间里简陋的陈设格格不入。仲良把钱放在桌上,站着说,需要见面时,潘先生会跟你联络。

  我现在就需要见面。苏丽娜也站着,说,我在这个鬼地方已经等了一年两个月零九天。

  仲良怔了怔,说,你去找份工作。

  上哪去找?苏丽娜一指窗外的大街,那里有成群的人在排队领救济。苏丽娜说,有工作,他们会每天排在这里领两个面包?

  这是上级给你的指示。仲良说,就这么两句。

  苏丽娜怔了怔,支着桌子慢慢地坐下,说,你走吧。

  仲良走到门口,想了想,回过身来,忽然说,从战区来的信都扣在日本人的特高课里。

  苏丽娜一下抬起了头。这话潘先生同样说过,就在他们最后那次见面时。潘先生带给她一个消息,八十八师在长沙会战中被打散了,两万人的一支部队剩下不到八百人。潘先生说,你应该阻止他上前线的,他留在后方对我们更有价值。

  你能阻止一个男人去报效他的国家吗?苏丽娜纹丝不动地盯着银幕,好一会儿才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如果他死了,我应该收到阵亡通知的。

  从战区来的每一封信都扣在特高课里。潘先生说,你得离开四明公寓。

  有必要吗?苏丽娜说,租界住着那么多军官家属,她们的男人都在跟日本人打仗。

  你跟她们一样吗?按照惯例,日本方面会监视与调查每一个与抗日有关的人,包括他们的家眷。潘先生说,我不希望任何影响到组织的事情发生。

  如果他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你的任务已经终结。

  可我已经嫁给了他,我是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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