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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叛逆者

  第一章

  中弹之后,林楠笙开始失去知觉。他不知道自己是躺在一口棺材里离开上海的,也不知道那架日本运输机在启德机场一降落,就有一辆救护车载着他呼啸而去。直到醒来,看着站在病床前那名医生头戴的日本军帽,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被捕,就重新闭上眼睛,把那句最想问的话咽回肚子。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林楠笙都趴在手术台上。他从麻药中一次次醒来,义。一次次被麻醉过去。日本军方后来找来一名英国医生会诊。看完X 光片,英国医生俯视着那个比他矮了大半截的日本军医,用英语傲慢而自信地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上帝,谁也没有能力取出这颗子弹。说完,傲慢的英国医生脱下白大褂,仰起他苍白的脸,走到手术室门口推开门,对守在外面的卫兵仍旧用英语说,送我回集中营吧。

  林楠笙是在完全清醒后才知道,那颗射人他脊椎的子弹同时伤及了他的巾枢神经。

  它会让人慢慢地失去知觉,如果到那时还活着,你将成为一个永远感觉不到疼痛的人。日本军医铃木正男用生硬的英语说完这话,就垂下他那颗硕大的头颅,笔直地站在林楠笙的病床前,如同致哀。

  林楠笙始终一言不发,他每天像个哑巴趴在病床上,即便在伤口疼到钻心时,也只是咬紧了牙齿,默默地观察着那些进出他病房的医生与护士。然而,医生与护士的脸上并没有他想要的答案。他们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尽职与专业,对他的照料更是无微不至,让他只能把所有的疑问都深埋进心底。

  这天,左秋明提着—个皮箱进入特护病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就像一位远道而来的旅客。林楠笙仍然一言不发,看着他打开皮箱,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挂进壁橱,把一些书放在床头柜。然后在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后,才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开口问:这是哪里?

  香港。左秋明说完,马上微笑着补充:日本人的皇家陆军医院。

  林楠绎愣了愣,就再也不说话了,扭头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

  左秋明是林楠笙特训班时的同学,毕业后就去了广州,从一名普通的情报分析员一路升迁,现在是总部派驻香港区的对外联络官。他在短暂地吐出一口气后,把嘴巴凑到林楠笙耳边说,记住,现在你叫庞家骏。说完,他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林楠笙的枕头底下,接着义说,你的父亲是南京的中央委员庞然。

  林楠笙不说话,一直到左秋明起身告辞,也没再动一下嘴巴,林楠笮只是用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左秋明塞在枕头底下的信封里装着一本绿色的证件,上面烫着两行金字: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

  这是汪精卫的情报机关。林楠笮在上海时曾经去过,在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门口的暗堡里架着两挺机枪,每个进去的人都必须站在枪口下接受搜查。那时候,他刚由重庆的总部调派上海站,主要工作是收集情报与策反汪伪政府人员。他以路透社记者的身份采访丁默邙,就是总部决定策反这名著名叛徒前的一次投石问路。

  握别之际,他微笑着说,丁先生,我们都不希望再发生西伯利亚皮草行的事件。

  一年前,丁默邙在西伯利亚皮革行门外的大街上险遭中统特工枪杀。而此刻,他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平静地看着林楠笙,淡淡地问:你的老板姓陈?

  林楠笙仍然微笑着说,姓陈姓戴又有什么关系呢?

  丁默邙点了点头,抽回手掌说,那你替我问候你老板吧。

  林楠笙经历了人行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刻。从七十六号的大门出来,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到愚园路,他发现汗水早把西服里面的衬衫浸透。

  当天晚上,在东亚饭店的一间套房里,顾慎言亲手为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笑着说,压压惊吧。

  顾慎言是林楠笙的长官,也是他在特训班时的教务主任。他把无数的热血青年培养成党国的特工,但自己却始终像个优雅的绅士,喜欢听交响乐,喜欢唱京戏与下围棋,有时还会在房间里用法语吟诵波德莱尔的诗歌。他在仔细听完林楠笙说的每一个字后,把夹在指间的雪茄掐进烟缸,说,找机会你再去一趟,就说我要跟他见面,时间、地点由他来决定。

  林楠笙想了想说,今天他没把我扣下,也许就是为了钓你这条大鱼。

  那就让他钓吧。顾慎言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汪精卫在南京另立政府不久,他的军政顾问忽然来到上海,在参加完日本驻沪海军司令部的会议后,他还将出席一场为和平建国军筹款举行的答谢舞会。

  这是唯一的机会。那天,顾慎言在他办公桌里,拿出一张照片,说,我们等这天已经等了两年。

  林楠笙知道,这个人在日本陆军部花名册上登记的名字是上村净,他还有个中文名字叫童自重。在军统的暗杀名单里,排在第二十一位。

  这应该是外勤组的工作。林楠笙说完就有点后悔,自从军统上海站长投敌,行动部门几近瘫痪。

  他今晚就回南京。顾慎言说,我们没时间去外勤组调人。

  问题是我从没杀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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