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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7年腊月二十九,古城下了整整一夜漫天的大雪。三十儿天麻麻亮的时候,听雨楼的楼主老初太太听到院里喀嚓一声响,打了一个激灵,醒了,拥着被坐起身,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发愣,嘴里自言自语:“天爷,这是怎么的了?今年节气早,初一就打春,飘两片雪花片子意思意思就行了,值当得下这么大的雪?要和谁过不去吗?”老太太念叨着披衣下了炕,使劲推开大雪封了的门,站在回廊四下张望,不由得一愣。

  院里盖上了厚厚的积雪,大雪把本是杂乱无章的院子变得笔画简单而又粗劣,古旧的听雨楼一下子变得臃肿不堪;更叫老太太吃惊的是,当院那棵年逾百岁的老槐树上那根她早就看着不顺眼的横生的枝干被积雪压断了,惊醒老太太的声响就是它发出来的。

  且慢——读到这里就有读者提出疑问:古城的名字叫什么?敢问城在何方?

  古城有名。大凡写都市小说的都不愿意把城市的名写真了,胡乱起一个,比如江城、滨城什么的,这本小说也不能免俗。为什么?现在这个社会到处都是神经,走在大街上你随便摸一下电线杆子说不定就触动了什么人的神经元,惹来不见不散没完没了将官司进行到底的麻烦,更何况写小说!所以小说家的小说城市的名字一般都是假的;也有真的,那大都是歌德派,通常写的是大城市小人物。而我的这本小说既非标准的歌德派,写的又非大城市,书中写的倒是小人物,麻烦的是这些小人物的七情六欲都很正常、平常、经常,一不小心就会和生活中哪个人的亲身遭遇撞车,倘若地名像到银行存款一样搞了实名制而惹上一场官司,那就得不偿失;即便是官司打赢了,挣的那点稿费也不够塞律师牙缝的。故而小说的地名定为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的古城。

  古城是镶在渤海边的一个县级市,城里有古城楼、古牌坊、古塔、古庙、古街……古得破旧不堪。连街上刮过的风,都有一股抖搂老棉花套子散发出的古旧味道。

  老初太太住的这个听雨楼挺气势,两层楼,样式有点中西合璧:起脊,出檐,屋脊六兽一样不少,带回廊;门窗是欧式的,当院一个洋式的丁字楼梯,意大利风格,栏柱雕成男根模样,可除了老太太没有人知道那光滑的柱头是男人的“那话儿”,不然早就破四旧了。可怜的是,满楼的这点洋气被大门口的一座影壁墙压得毫无生气。

  听雨楼的原先楼主,是姓孙的大户,祖上中过举。为什么叫听雨楼?据说因为楼里经常闹鬼,深更半夜有时能听见哗哗啦啦的下雨声,可第二天早上院子里看不到点滴雨星儿;还有人说,赶上下雨的夜,借着闪电,影影绰绰能看见一群长头发的人躲在院门楼下喳喳话儿。估计都是瞎说。为什么?楼是孙家那个举人在世的时候修建的,给自家的新楼命个名以示风雅在当时是很平常的一件事,至于为什么起这么个名,扒开棺材问他去好了,没有人去考证。

  都说富不过三代,果真如此。孙举人的后人吃喝嫖赌,万贯家财很快挥霍一空,听雨楼在解放前夕就抵债给了开粮栈的初世之。用现在的话讲,那时候初世之刚刚冒富,搬进听雨楼不久就解放了,落了一顶资本家的帽子。起初,初世之坚决不要听雨楼,说这楼邪性,闹鬼。他老婆石捧玉手大眼面宽,经的事多,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立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说:“过眼的云彩怕人的鬼,什么没见过?让我会会这些凶神恶鬼!”于是住进了听雨楼。如今老初早就驾鹤归西了,石捧玉这个挺有味道的名字早在她生了第一个大丫头以后就没人叫了,取代的是“凤儿她娘”、“老初大嫂”……一直叫到“老初太太”。老初家自从搬进听雨楼就没得好,为此老初和老婆打了一辈子叽叽。

  听雨楼在古城名气很大。名气大倒不是因为楼里闹过鬼,“文化大革命”把活鬼死鬼都整得屁滚尿流,看见红颜色就哆嗦,谁还把鬼当回事?有名是因为楼里住着老初太太。这有什么稀奇的?是稀奇,能不稀奇吗?老太太一辈子一口气生了九个孩子,这还没有什么,九个孩子一色的是丫头,这还没完,结了婚的闺女又生丫头!大伙都说,老太太的阴气太重了,煞住了妖鬼,也伤了自己,听雨楼隔着八里远能看见三丈高的阴气。

  初老太太的九个闺女大名都泛一个“凤”字,依次叫金凤银凤玉凤翠凤祥凤福凤桂凤桐凤,小老九叫龙凤,是老太太盼儿情切给老闺女起了这么个含糊不清的名字。九个凤儿的大名除了在课堂上没有人叫,大伙都习惯按她们的排行叫。年龄都是相差两三岁,惟独老八和老九差得大些,老八都念中学了,小九凤才刚念书。大凤在搪瓷厂工作,为照顾老太太提前办了病退,女婿是古城老字号饭店群英楼的大师傅,女儿莲子当兵在外;二凤嫁了个小老广,跟丈夫去了南方;三凤中学毕业后赶上上山下乡,一直赖着没走,没找到工作,嫁了比她大十几岁的刀剪厂死了老婆的原厂长孟传礼,孩子还小,乳名叫冬子;四凤下乡后早早嫁了当地农民,一直没开怀,男人叫朱永河;五凤中学毕业留城,在街道工作,男人叶知秋是上海人,大学毕业生,在古城种子站工作,他们的女儿枝子一小就叫上海的爷爷奶奶接了过去;六凤也下了乡,和青年点的王国臣自由恋爱结了婚,生个女儿叫婷婷,多亏五凤在街道兴风作浪,把两口子办回城,六凤进了屠宰厂,王国臣在运输公司当司机;七凤下乡到黑龙江。听雨楼现在是老太太和大凤两口子以及八凤九凤五个人一起混着过。老太太没工作,八姐九妹念书,生活费怎么出?老太太早就制定了政策:成了家的闺女按工资收入摊派,概莫例外。生活费由老太太把着,大凤主管财会兼采买,实行月报账制度。

  老初家的规矩就是多,按照老理儿,年三十儿结了婚的凤都要跟女婿回婆家过,可在老初家就变了,年三十儿女婿闺女都在听雨楼过。为什么呢?年三十儿是初老爷子的忌日,初老爷子死的当年,老太太就开了个会,立下个规矩:年三十儿、老爷子的周年都在这儿一勺烩。大伙都是举了手的。没想到这一举手,就是多少年。

  腊月三十儿一早大雪封了门,家家忙着除雪,过晌了街上才有孩子放鞭炮,零零星星,像皮小子尿尿,一杆儿一杆儿的,不成溜儿。鞭炮之所以放得不成阵势,皆因为家家都留着后手,准备子夜发纸的时候斗一斗,那时候谁家鞭炮放得多,说明日子过得火爆,人气旺,可嘴上都不说,小孩子不明白这个理儿。

  这阵子家家户户都在走油。一说起油,古城的人就骂娘。为什么?古城的腹地是咱们国家的大粮仓,生产的大豆码成山堆成岭,叫美国鬼子馋红了眼,可城里人每月就供应三两豆油,古城“革委会”姓秦的主任因此得了个外号——秦三两。尽管这么一丁点油,可过年每家每户都不含糊,主妇们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掏腾出一大罐子油,惊得老爷们儿赶快关上门,盘问老婆哪儿搞到的。老婆们骂他们骑锅夹灶。于是爷儿们就悄悄地去拉风匣,于是街上就飘着油香,于是满街的油气越来越浓,抓一把都能攥出油星子,于是人们就好幸福好幸福的了。

  雪还没停,只不过下得不疾不徐,优哉游哉,肥大的雪片子像是在空中跳霹雳舞。这时初家的老丫头小九凤背着书包,踩着窄窄的石板路蹦蹦跳跳过来了,还不时伸手抓着满天飘舞的雪花。她穿着男孩儿的衣裳,留着小子头,刚从寒假学习小组做完作业回来。

  我们且跟着九凤,推开听雨楼沉重的院门,看看初老太太家年三十儿是怎么过的。

  一进听雨楼的门,碰眼的就是那大半截子斑驳的影壁墙,浮雕的仙鹤已经没了脑袋、脖子,像全聚德的烤鸭,可惜看不出一点油性,一个斗大的福字缺笔少画;绕过影壁墙,一眼看到的是当院的丁字楼梯,再就是刻着岁月痕迹的回廊,屋檐墙壁上挂着雨伞、笼屉、干鱼、大葱、辣椒什么的。

  在家的几个凤儿正楼上楼下忙活着备年夜饭,留声机里《沙家浜·智斗》的片段在院子里回荡——“这个女人不寻常……刁德一安的什么鬼心肠……这小刁一点儿面子也不讲……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大凤像个总管,指挥着三凤、六凤忙活年事。见三凤在回廊磨磨蹭蹭,大凤有些不满,站在当院朝楼上喊:“老三,告诉你几回了,怎么就是听不见?赶紧把灯笼挂门外去。春联儿贴没贴?还没贴啊?叫妈知道了又得撸你三层皮!”

  三凤提着灯笼,胳膊上搭着春联儿从楼上走下来,阴着脸子嘟囔:“嚎什么嚎。你这个人,只要咱妈不在跟前就闹脸儿;老太太在你眼前一站你就低眉顺眼瘪茄子了。”一边说着一边朝院门走去,挂灯笼,贴春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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