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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比如那个单门冷柜,他就没让同事帮他搬到楼上,而是摆在了看守所大门正对面的河岸上。那里有个近两年才形成的小集市,做的是前来探监的家属的生意,有卖鸡蛋灌饼的,有卖劣质服装的,还有代写申诉材料的,但就是没有卖冷饮的,因为找不到冷柜电源。这可难不倒所里的“自己人”,杜湘东找了个旧接线板,又从传达室扯出来一截电线,下岗女工刘芬芳就可以奋发图强、自谋生路了。

  为了招徕顾客,刘芬芳又管她二姐要了个淘汰的音箱喇叭,循环播放的总是《从头再来》。这歌声不仅激励着她,好像也在激励着一墙之隔的犯人。而郊县现在也开始整治市容市貌了,对于路边的无照摊贩,隔三岔五也有城管查抄。城管一来,其他小贩望风而逃,只有刘芬芳岿然不动。她的大喇叭仍然引吭高歌,杜湘东则带了几个小兄弟围坐在冷柜旁,都穿着警服,手里举着冰棍和啤酒,挑衅地面对执法人员。有了警察“罩着”,刘芬芳不仅可以夏天卖冰棍,秋天卖水果,冬天还可以支个电炉子,卖鸭肉冒充的羊肉串。她一年到头都能从头再来,这点儿小小的特权终于令她对杜湘东感到了一丝欣慰,但表达欣慰的口吻还是嫌弃的、抱怨的:

  “总算沾着你的光了。”

  这么说时,杜湘东正坐在小马扎上发呆,浑身洋溢着一股酒气。现在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上班磨洋工,还把老吴的爱好继承了下来,窗台上的半瓶白酒永远不见底,隔一会儿就吱溜一口。所以到了傍晚时分,人常常已经“高”了。耷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他好像没听见刘芬芳的话,只是望着夕阳之下的河水。上游在开发旅游,这条河也得到了治理,还和山里的水系连接了起来,景致变得颇为潋滟。逝者如斯,仿佛没人记得河床还有干涸的时候,更难记得在那河床里,曾有人亡命奔逃,有人冒死追逐。

  刘芬芳又说:“晚上洗洗,多打香胰子去去味儿,我也让你沾个光。”

  杜湘东仍然置若罔闻,眼皮上落了个苍蝇也不轰。

  刘芬芳就有些气恼,她用穿鸭肉的签子扎了杜湘东一下:“你是死人呀你。”

  一激灵,死人就活了。杜湘东揉着脖子扭头,正待感谢刘芬芳的恩赐,恰好瞥见了驶向看守所正门的两辆汽车。前面一辆是蓝白条的警车,这并不奇怪,大约是各派出所和支队往所里送人的。既然犯罪和逮捕都不挑时候,看守所在下班时间也得随时等待接收。后面亦步亦趋的却是一辆硕大无朋的奔驰,这就有点与众不同了。两车依次停下,奔驰车里跳下两个男人,一个西装笔挺,手拎公文包,另一个年轻许多,打扮得花里胡哨,还染了一脑袋黄毛,走路却一拐一拐的。

  俩人紧赶几步来到警车旁,簇拥着第三个男人出来。那男人身材高大,因为背对着杜湘东,一时不能看清面貌。随即又有两名警察下车,严肃地对男人们说着什么,应该正在宣布条令,但拎公文包的男人反而以同样严肃的神态和警察对答,仿佛同样手握着不容商榷的条令。这个表现令警察相当不满,但居然无可奈何,只好去按看守所正门上的电铃,催促所里的同事开门;与此同时,那个花里胡哨的小瘸子一直在跟身材高大的男人说话,哼哼啊啊地点头称是。

  越过小瘸子金光璀璨的脑袋,杜湘东终于看清了高大男人的长相。和他一样,那也是一张未老先衰的脸:头发灰白,皮肤干枯,两眼像睡不醒似的往下耷拉着。不仅如此,那人就连呼吸也不匀畅,说不到半句话就必须停顿,浮出海面一般换口长气。都不年轻了,他们这样的人,注定要比一般人老得更快些。然而那棱角分明、令人想起西方雕像的脸型却还维持着原状,甚而比当年第一次走进看守所时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了。

  杜湘东站起身来,痴了一般朝那男人走去。

  看守所的小铁门已经打开,一名年轻管教与外面的警察简略核对,示意男人进去。小瘸子突然激动起来,抱住男人的肩膀呜呜两声,男人倒像有点儿尴尬,拍着对方的后背劝了两句。随后,他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去,那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就像回家一样。

  杜湘东终于叫出声来:“许文革。”

  许文革回头,隔着铁门与他对视,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令杜湘东倍感熟悉,他随即反应过来,姚斌彬也曾对他这样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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