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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是说……”杜湘东把脸往外扭了扭,又转回来,“我去过你家了,你妈挺好,吃喝都不愁,邻居也挺照应她的。我也问过你们厂的领导了,说你的事儿不会妨碍她的待遇,毕竟是干了一辈子的老职工……医药费的资金也快到位了,到时第一个解决的就是她。”

  说这话时,杜湘东感到自己正在进行拙劣的邀功。姚斌彬的嘴唇颤抖了起来,牙齿像发冷似的格格作响,一双酷似鹿类的大眼睛闪了一闪。但那眼里终究没有眼泪,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杜管教,我不怨你……你不必为了我这么做。”

  杜湘东一震,回答道:“你怨不怨我,我都得把你抓回来,也都会去看你妈。”

  “谢谢您。”

  “需要我给你妈带什么话吗?”

  “希望她把我给忘了。”

  “还有许文革……假如我能见到他,你对他有什么说的?”

  “希望他比我活得长。”

  说完,姚斌彬站了起来,隔着一道铁门,以齐平的高度与杜湘东对视。那一刻,杜湘东只觉得姚斌彬的神态仿佛是在什么时候见过的:似笑非笑,坦然而又悲怆。这时囚室尽头传来了浩大而威严的脚步声,杜湘东和另外几位执行同样任务的工作人员不得不向后退开,看着武警依次打开铁门,把已经验明正身的死刑犯们押了出来。今天执行枪决的共有七人,都是男的,姚斌彬的年纪最轻。

  偏在这时,姚斌彬又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当他被两名武警架着往外走去时,忽然身子往下一坠,滑脱了箍住胳膊的手臂。武警还以为这犯人像此前的很多犯人一样崩溃了、昏厥了,但低头一看,却见姚斌彬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根麻绳,想要捆到右脚的裤腿上去。裤腿捆绳子,这也是死刑犯特有的待遇,目的是扎紧底下的漏口,免得到时候屎尿倾泻出来。而此刻,姚斌彬居然还能察觉到麻绳松了,居然还想把它重新扎上。他的赴死是多么镇定,又是多么心思缜密。他即使死了,也不愿意遭到收尸的人的嫌弃。

  然而这点儿愿望实现起来又是如此困难:麻绳两次三番地被他用左手捡起来,又在捆绑的过程中从他的右手指间滑落。他有伤,右手大拇指无法起到支撑作用,只能用食指和中指勉强夹住绳头,颤颤巍巍地试图穿进左手扶稳的环扣里去。姚斌彬显现出了超然物外的专注,忘我地忙碌于这个死刑之前的小小细节。掉了又捡,捡了又掉,负责押送姚斌彬的两名战士也终于不耐烦了起来。他们也许把姚斌彬的行为视作了拖延时间或者转移注意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是有限度的。他们互相使了个颜色,同时弯腰,将胳膊重新插入姚斌彬的肋下,把他拎了起来。

  其中一个说:“算了,时候不早了。”

  这时,杜湘东便走向了姚斌彬。他蹲下身去,捡起那条死蚯蚓似的麻绳,绕到姚斌彬的裤腿上,打了两个环,拉紧。做完这件事,他站起来,与对方对视了一眼。那一刻,姚斌彬的眼神仍是平和的,但杜湘东心下悚然,两耳轰鸣。

  任务则在当天就完成了。杜湘东已经想不起他是怎么赶往机械厂,怎么上楼进屋,怎么面对面地告知姚斌彬他妈姚斌彬被正法了。他也想不起那女人听说消息之后的反应:她哭叫了吗,还是无声地落泪?抑或她连眼泪也没流,木然地接受了事实?时间仿佛在云里雾里滑了过去,而杜湘东之所以头脑恍惚,是因为他长久沉浸在震惊与疑惑之中。他自诩为一个大材小用的警察,但却在最后一刻才发现,自己很可能漏掉了姚斌彬与许文革越狱案件中最为关键的细节。

  对于公安机关和法院而言,那也许是个无用的细节,无法挽回姚斌彬的死;但对于杜湘东本人而言,那个细节却解释了姚斌彬为什么会死。杜湘东的脑海中还长久地回旋着姚斌彬诡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表情他曾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逃跑事件发生的那天,当姚斌彬把枪扔到地上束手就擒的时候,第二次则是在今天。姚斌彬的表情、遗言以及所有举动都指向了杜湘东的推测——只是为时已晚。

  然而杜湘东却不能把他的震惊与疑惑告诉姚斌彬他妈。他理智尚存,知道自己如果说了,那女人大概会疯掉。正如同他无法向姚斌彬他妈转述另一个场景:他坐着武警的军车,跟随姚斌彬赶往了刑场。那地方离市区不远,山清水秀,全然不像杀人的场所。面积不大的一圈院墙,门口的木牌只标注着“高法工程”。囚车先进,后面的军车却在墙根停下。武警方面的负责人告诉大家,他们有两个选择,一是下车走进去,目睹或云参观死刑,二是在外面听着,从枪声确认结果。几个送信人面面相觑,没人动弹,杜湘东也没动。于是武警就转身走了进去,关上大门。

  过了很久,枪才响了。不是依序而是几乎同时,那七枪里,有一枪是姚斌彬的。

  这拨儿死刑犯的运气都不错,只响了一次,没人需要补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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