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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敢情才这么会儿工夫,消息就传开了。一边听《新闻和报纸摘要》,一边就警察们的私生活在全所范围内发布摘要,这也是看电话老头儿的爱好。杜湘东鼓着腮帮子没接茬儿。

  老吴便叹口气:“没事儿,正常。当年我也是熬到三十多,才娶了现在这娘们儿。你要不痛快,就出去散散心,班儿上我给你盯着。放心,今儿我不喝了。”

  竟说得杜湘东心里一热,觉得老吴都不是老吴了。而当他重新戴好大檐帽,道了声谢打算离开时,老吴却又一挤眼,对杜湘东乐了:“对了,你跟那妞儿弄过没有?”

  原来老吴还是老吴。杜湘东只好说:“没有。”

  “那亏了。你记着,结婚之前弄的都是赚的,结婚之后再怎么弄也是亏。”

  杜湘东居然也乐了:“下次吸取教训。”

  这一天,杜湘东破了参加工作以来的第三个戒,那就是擅自离岗。他从职工专用的侧门溜出看守所,沿着土路走到一条河边,茫然地发起了呆。出来散散心,这是个明智的提议,相当适合失恋的人。然而到哪儿散呢?进城,“上北京”吗?再一想刘芬芳就在城里,他就不想去了。都掰了,还到人家近前晃悠,这不是贱嘛。而如果是在若干年之后,杜湘东就会知道,在他所处的这个郊县,其实是颇有几处景点的。有个什么峡谷,谷里可以撑筏子,还有个什么洞,洞里有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可在那时候,此类景点还是农民们眼里的穷山恶水,想去才怪。无处可走又必须得走,他索性跳上了最先开来的一辆公共汽车,也不问站,径直坐到了后排的空座上。

  接着,他被车一晃悠,竟睡着了。睡着了也没梦见刘芬芳,再醒过来,却是被一群鹅吵的。只听得四下里嘎嘎叫,还以为车掉进水里了呢,凝了凝神,才知道有一农民带了一筐鹅上车,半路筐漏了,鹅满车厢乱跑。好容易都抓回来,失主却坚称少了一只,并一口咬定是被此前下车的旅客掳走的。他要求司机把车往回开,拉着他去找鹅。司机哪里肯依,双方便吵,鹅的嘎嘎叫里又混进了人的嘎嘎叫。最后闹到杜湘东这里来。

  “警察师傅,您给评评理。”农民对他说。

  杜湘东遗憾地摇了摇头,表示这不归他管。

  农民的气性越发高涨:“那你穿这身‘皮’有个屁用。”

  解释也解释不通,恰好又到一站,杜湘东便从后座上拔起来,逃也似的下车。临出车门问这是什么地方,售票员告诉他:“六机厂。”

  杜湘东这才反应过来,所谓六机厂,就是第六机械厂,也就是俩犯人姚斌彬和许文革原先工作的厂子。当年国家要搞工业化,北京首当其冲,在城西边建了首钢,东边和南边则依次排开了化工厂、模具厂、火力发电厂……光负责机械制造的就不止一个,按照分工不同,一生二二生三地顺延下去。排到六机厂,城里的地皮已经不够用了,因此选址在了郊区。而农田和荒野之间生生拔起一座工厂,对于原住民的生活影响可想而知。

  杜湘东老家所在的县城附近,也有那么一家厂子,是个上万人的锅炉厂,厂里的子弟从小吃的、穿的、用的,甚至说话的口音都与他这种本地孩子不同。如果不是托了关系到工厂附属学校上学,杜湘东或许不会萌生出通过考学成为一个“公家人”的愿望,更不会知道北京有所警校正在面向全国招生。他从姚斌彬和许文革想到自己,忽然感到此时下车如同一种冥冥的内定,既偶然又必然,既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

  于是他跟着身边的几名工人,不紧不慢地往工厂方向走去。农田尽头耸立着厂房和围墙,越往近处,越是一派繁忙的景象。也多亏了这身‘皮’,杜湘东刚一出示证件,说想要“了解一些情况”,传达室的人立刻便给保卫科打电话,叫来了那位膀大腰圆的副科长。过了将近一个月,胖子的脸已经养得直冒油光,头上的纱布却不摘,仿佛光荣负伤的瘾还没过够。这人也认得杜湘东,诧异道:

  “那案子刑警不是调查过了吗,你一狱警又来干嘛?”

  杜湘东面无表情地告诉对方,第一,他不是狱警,而是一名看守所管教;第二,甭管是刑警还是管教,只要警方有调查的需要,保卫科都有配合的义务。副科长嘟囔起来,说把犯人送过去那天,该交待的情况不都交待了嘛。杜湘东立刻又纠正:目前案子还没经过法院判决,人也还没正式移交监狱,因此对姚斌彬和许文革的称谓就不应该是“犯人”而是“犯罪嫌疑人”。这就有点存心较真儿了。在那个年代,上述法律常识还不普及,也根本没人会深究,就连看守所的管教都一口一个“犯人”地叫,仿佛进来的一定会判,不是罪大恶极也不会进来。而杜湘东非要找碴儿,是因为他预估了胖子是哪种人——你要不当回事,他就煞有介事,你要煞有介事,他就特当回事。

  胖子果然肃穆起来,引着杜湘东走进厂区,来到主楼一层的保卫科办公室。他给杜湘东沏上了茶,又专门让手下科员拿个本子来做记录,这才说:“您想了解什么?”

  杜湘东直截了当问:“姚斌彬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胖子像受了刺激,跳脚道:“你们不会都觉得是我弄的吧?刑警这么问,厂里的人也这么议论我。虽说我当年打过姚斌彬他妈的主意,人家没看上我,让我挺没面子,可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家的孩子都上班了,我就是肚量再小也不至于没完没了地跟一个女人记仇吧?那孩子的伤真是他自己造成的,当时他们把机器从车壳子里吊出来,悬在一米多高的铁架子上,本来就没挂牢实,我们进去一冲一乱,那铁砣子就落了下来,正好砸在姚斌彬按着前保险杠的手上——不信你问他,我有人证。”

  记录员便从本子里抬起头来:“这是事实。刑事责任,我们也不敢撒谎。”

  副科长又说:“我还专门找人问过,这种情况算误伤,误伤就不赖我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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