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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谭斌退后,背靠着墙,仰起脸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程睿敏垂下眼帘,凝视着她的眼睛,“无论什么话,都最好等清醒了再说,酒后真言也要承担后果。”他说话的时候,气息有点不稳,温热的呼吸丝丝拂过她的脸颊。

  谭斌的回答,是将手按在他的心口,略带嘲讽地问:“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心口不一?”

  他的心跳和他的呼吸一样紊乱。他看她,嘴唇猝然就压下来。猛烈而生硬,撞得她疼痛不已,几乎迸出眼泪。

  谭斌闭上双眼回应他,继续放任自己的沉醉。

  他吻着她的颈部,渐渐向下,流连在她裸露的脖颈和肩膀处。她的呼吸开始急促,有太多不知名的东西堵在胸口,急着寻找一个出路,憋得她要炸开。

  程睿敏的动作却突然停止,慢慢离开她的身体。

  “对不起。”他放开她,有点狼狈地单手撑在墙上,大口调整着呼吸。

  谭斌仰起脸,看到他额头的细汗,也看到他热情骤然消退的原因。

  头顶的墙壁上,挂着沈培的生日礼物,她的四张小像。每一张的签名后面,都跟着I love you的字样。

  如一盆冷水浇下,酒彻底醒了。她坐下去,一时间颇觉荒唐,今天的一切都像场闹剧,自己的表现更加蹩脚。

  程睿敏走过来,为她拢好衬衣,摸摸她的头发,“别用这种方式发泄,事后你一定会后悔。”他顿一顿,“我也会后悔。”

  谭斌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半天不说话。

  程睿敏坐她身边,只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也不出声。

  好一会儿谭斌抬头,想起一件事,“你怎么会在那儿出现?”

  那个酒吧,一直就是MPL北方区的销售们喜欢扎堆消费的地方,谭斌不确认昨晚是否有同事看见最后一幕。

  程睿敏说得很淡,“七八年了,我习惯了那地方。”就像他早晨上班,脑筋走神的时候,经常会下意识地拐向MPL公司的位置,经过几个路口,才能发现走错了路。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总在不经意的时刻,提醒人们已经淡忘的记忆。

  “说说你吧,遇到什么麻烦,喝成这个样子?”他岔开话题。

  谭斌犹豫很久才开口:“我心里很乱。”

  “看得出来。”

  “所有的事都在一天之内失控。”

  “我能理解。”

  “很焦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

  “谁都有过不去的时候,你想得太多了。”

  谭斌怔怔地看着他,“我能不能问一个特别冒昧的问题,希望你别介意。”

  “嗯,问吧。”

  “你经历过朋友或者亲人的去世吗?”

  程睿敏一愣:“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什么,我想知道,人面对死亡是什么感受。”谭斌欲语还休,眼神迷茫。

  程睿敏有点吃惊,他转过脸,迟疑半晌,出乎意料地回答,“有,有两次。一次送外公,一次送兄弟。”

  谭斌微微张开嘴,顿觉愧疚,“对不起,是我过分了,我不该提这事。”

  “没关系,说说也无所谓,毕竟过去很长时间了。”他嘴角有笑,却略见苍凉。

  谭斌被他无意中流露出的哀伤冲淡了自己的烦恼,侧过脸仔细听着。

  “外公走的时候我上高一,太突然,脑溢血,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就走了。我一直发呆,就是哭不出来。后来再梦见他,醒了才明白什么是天人永隔,可最痛的时候已经过去,就变成了钝刀子割肉,一直疼,到底还能忍受。到了嘉遇离开的时候……还记得三剑客吗?老二,叫孙嘉遇……你想听吗?”

  那个长得像明星一样耀眼的男生,谭斌记得很清楚,她点点头。

  程睿敏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

  外面似乎起风了,西风拍打着落地长窗,伴着呜呜的风声,谭斌听到一段发生在异国他乡的惨烈往事。

  “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瞒着女友让她离开了,然后回国……你见过晚期癌症病人什么样吗?都说病人到了最后,不是病死而是疼死的,什么知觉都没了,只剩下疼痛,靠吗啡和杜冷丁硬撑着,一天天地煎熬。他从来不提女友的名字,有一天突然跟我说:'小幺,如果我自私一点儿留下她,上路的时候,是不是不用这么害怕?'我立刻崩溃了,马上找人去搜寻那女孩儿的下落,可是当天晚上他就走了,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叹口气。”

  谭斌无言,摸索到他的手背,紧紧按住。

  “那一次我是真知道了什么是痛,抱着他嚎啕痛哭,死活不肯让人把他推走,谁劝我我就用粗话骂回去,直到被硬按着打了一针镇静剂,哎,真是……”程睿敏摇头,似在笑,睫毛却在不停地颤动,“后来我还是设法通知了那女孩儿,我不能忍受自己的兄弟让人误解。严谨一直怪我辜负了他的苦心,至今我都不知道,是否做了一件错事。”

  谭斌抬起头,认真想了想说:“跟对错没关系。你不告诉她,她可能会逼着自己遗忘,但她心里不会忘记受过的伤害,留下的只有对男人的怨恨。你告诉了她,过去的那个人,她可能铭记一生也可能渐渐淡漠,但她会一直记着曾经有人如此爱过她。她度过的,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这样的陈腔滥调,却让程睿敏愣住,他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考虑过。谭斌的话,让他背负四年的愧疚,瞬时分崩离析。他拿过她的手,缓缓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谢谢。”

  谭斌一动不动,留恋地感受着他肌肤的温度,过一会儿轻轻抽回手,慢慢说:“该谢的人,是我。”他让她知道,原来常人面对死亡,都有被彻底击穿心理防线的时候。

  程睿敏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

  谭斌送他到门口,用了很大力气才做出微笑的表情,“开车小心,别让巡警抓到。”

  程睿敏笑笑,“你当心一语成谶,回头我找你讨罚款。”

  谭斌看着电梯门在眼前阖上,运行声越来越远。她站了很久,没有关门进屋。

  进浴室里洗漱,脱掉上衣,镜子里映出她背部的一片瘀青。谭斌闭上酸涩的双眼,心里酸甜苦辣搅成一团,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可是她总得面对,她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解决。

  晚上睡得并不安稳,屡次惊醒,牙关紧张得酸痛。好容易熬到天亮,她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出门,早晨的空气尤其清冷,充满秋季寒凉的气息。她站在路边,拦住一辆过路的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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