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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王姨慌忙扯扯她的衣袖,“囡囡,不怪他,你别说了。”

  谭斌拨开她的手,蹲在沈培跟前,却一眼看到他头顶的伤处,想说的话立刻都咽了回去,只长长叹口气,放软了声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发脾气?”

  沈培不说话,放下遮在额前的双手,呆呆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水光。谭斌不忍对视,用药棉按住他流血的伤口,感觉到牵心扯肺地疼痛。

  王姨上前:“培培,晚饭想吃什么……”

  谭斌无奈地回头,“王姨,你们先出去会儿好吗?我跟沈培有话说。”

  护士被留下来收拾残局,不满地抱怨:“早说过不能刺激病人,他情绪本来就不稳定,这人多嘴杂的,怎么不出事?”

  谭斌低声道歉:“对不起。”

  护士重新调整好点滴,收拾起药品器械,推车离开,门在她身后关上,隔开了套间外的人声。

  谭斌这才松口气,在床边坐下,轻轻抚着沈培的脸,什么也没有说。那曾经呈现健康棕色的皮肤,如今却苍白而萎靡,额前新生的发茬硬硬地刺着她的手心。

  “为什么?”她终于问。

  “我看见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他,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血的颜色那么刺眼,那么黏稠……面对面,我亲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瞳孔扩大,呼吸消失……”

  谭斌顷刻心软,不由俯低身体,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脸,声音轻得梦呓一般,“已经过去了,小培。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们都要过这一关,谁都避不过……”

  有人曾经告诉她,死亡就像地球上的水一样,你逃不开也避不过,总有一天要学会面对。但是沈培经历的,也许比很多人都要残酷。

  她的嘴唇被某种咸涩的液体沁得透湿,沈培的身体在她身下轻轻颤抖,上衣已被冷汗浸透,像浇过半桶水。

  谭斌尝试着去解他的衣扣,“衣服再不换就臭了,我帮你,我们慢慢来成吗?”

  “不!”沈培立刻握紧衣襟,警惕地后退。

  “好好好,不换就不换。”谭斌住手,扳过他的脸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不过你得答应,以后不许乱发脾气。”

  沈培看着她,谭斌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和询问,可那是他拼命想要逃避的东西。他挣脱谭斌的手臂,转开脸说,“我想回家。”

  谭斌吃一惊,又不能明确拒绝,只好哄着他说:“你听话再养两天,我们和医生商量。”

  沈培终于呼吸平稳地睡着,却维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双臂护在头顶,身体像婴儿一样蜷成一团。

  谭斌满心痛楚和疑虑,完全无法想象沈培曾经历过什么。他心里像是有个黑洞,既不肯面对也不肯消化,只是执意地逃避。设法搞到甘南公安局的验伤报告,那上面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请心理医生的建议再次提上议程。

  沈母却依旧兴趣不大,只抱怨说国内没有合格的心理医生,挂牌的心理诊所,都是在敷衍了事地混饭吃。最后是沈培父亲出面,找到一位大学的心理教授,留洋的博士,她才不再说什么。

  但教授和沈培的第一次谈话,却不是很顺利,因为沈培非常抗拒,不肯配合。谭斌泄气,苦恼至极。

  那位教授却安慰她:“没关系,非主动的患者都是这样。医生对患者没有太多要求,只要他放松,能按时与医生接触,真实地表达自己就可以了。可是他现在的心态,显然并没有做好准备。”

  谭斌烦闷地问:“我们还能做什么?”

  “给他一个宽松的环境,不要给他任何压力。心理治疗其实是一个面对真实自我的过程,内心冲突带来的焦虑和痛苦,有时候会超过事件本身造成的伤害,没有痛苦的心理治疗,只能是止痛针和麻醉剂,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说白了,这只是一种辅助手段,其实靠的还是患者的自愈能力。所以一定要让他自己做好准备,有体力有勇气经历整个过程。”

  谭斌非常吃力地理解了。

  午餐时约文晓慧出去透口气,她满怀郁闷地总结:“就是说,世上并没有上帝,永远只能自己救自己?哦,晓慧,这也太让人失望了!”

  文晓慧笑起来:“谭斌你永远都是这么天真,我真爱死你了!”

  “喂,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好吧好吧,那么天真小朋友,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沈培执意要回家,谁都劝不了,闹得厉害,不答应就不吃饭,也不吃药。”

  文晓慧不笑了,“那你怎么办?总不能跟到他家去,他妈是那样的一个人。”

  “他要回自己的房子,不要他妈,也不要保姆,我跟过去照顾。”

  文晓慧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我靠,这么艰巨的任务,你想好了?”

  “嗯。”谭斌不停地叹气,“现在只有我说话他才听两句。”

  文晓慧认真想了想,最终下了定义:“圣母,你丫就是一改不了圣母情结。”

  谭斌羞怒交加,用力拍着桌子说,“妈的我就是,老子还被下面的小屁孩儿给坑了呢,三季度生生多出来一百二十万欧元的任务,完不成你知道我什么下场?总监角逐这场游戏,我就得乖乖认输,老子拼死拼活干三年为了什么?”

  文晓慧看着她啼笑皆非,“谭斌我觉得你还是设法讨好沈妈妈比较有前途,嫁过去和她一样现成的少奶奶,吃穿不愁,多好……”

  谭斌住了嘴,呆半晌说,“好像还是办公室简单。”

  文晓慧摇头,“吃饭吃饭,吃饱了才有精神回去做玛丽亚。”

  那半个月谭斌过得相当艰难,作息完全混乱。婚前不同居的誓言被彻底打破,她收拾东西搬进沈培的住处。

  工作的压力还在其次,北京曾是她管辖的地盘,客户都还相当给面子。只是饭局应酬少不了,每次她只能赶前半场,饭局结束就匆匆忙忙往回赶。保姆王姨白天在家照顾沈培,见她回来才肯交班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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