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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几分钟后飞机终于冲出了对流层。

  程睿敏从洗手间里出来,乏力地靠在椅背上,但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谭斌注意到他眼眶周围有鲜红的出血点,那是剧烈呕吐过的痕迹。她知道有些人的皮下毛细血管非常脆弱,遭遇稍大点的压力,比如呕吐时,血管末端就会爆裂,在皮肤表层形成触目的出血点。

  尽职的空姐走过来探视,谭斌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然后做了个手势。空姐点头,取来毯子搭在他身上。

  谭斌挪开程睿敏紧握的手指,把一杯热茶交在他手里,忍不住责备,“你这样的身体状态,根本不该上飞机。Bowen那次知道吧?重感冒还要坚持飞,谁劝都不听,结果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耳膜穿孔。”

  程睿敏本来没有力气说话,却闻声睁开眼睛,虚弱地笑:“要不怎么说人在江湖?”语气非常无奈。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探寻什么,有点茫然,但出奇的柔软专注。

  谭斌被看得非常不自在。异性的目光通常有很多种,但这一种,是她第一次见到,令她的身心如阳光下的雪人,无法抗拒地融化。她察觉到某种危险的信号在渐渐逼近。

  幸亏头顶的广播再次响起,提醒旅客系紧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谭斌趁机错开眼光,检查安全带,调直坐椅靠背,收起电脑,整理上衣,有点手忙脚乱。

  程睿敏望着她线条柔和的侧影,微笑,然后闭上眼睛。

  随着咣当一声巨震,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的跑道上。

  商务舱的乘客无需任何等待,可直接下机。

  谭斌收拾手提行李准备起身,程睿敏按住她:“我先走,你再等一等,机场人多眼杂,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好。”

  谭斌怔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上次的大清洗,令于晓波这种人精都噤若寒蝉,她在公司根基尚浅,一旦卷进去,没有人会再像余永麟一样为她开脱。

  谭斌伸出手,“再见。”

  程睿敏握住,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时间,明显长得超过社交礼仪的要求。

  “再见。”他说。

  白衬衣的影子在舱门处停留几秒,终于离去。

  谭斌提起电脑,作为商务舱中最后一个乘客,慢慢跨出舱门。她的身后,大批的经济舱乘客,喧嚣声里踏上栈桥,渐渐有人超过她,大步流星赶到前面。

  一样的西服革履,一样的日行千里,都是商旅生涯中的无谓过客,却人人乐此不疲,引以为荣。

  虹桥机场一如既往人多车少。排队等待出租车的队伍,在50米的直线距离内,弯弯曲曲绕了五圈。

  粗略计算一下,谭斌估计排在她前面的,至少有二百人。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程睿敏的身影,一个个看过去,人人汗流浃背,每张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三个字。

  穿白衬衣的不少,但没有人能把一件样式简单的正装衬衣,穿出云淡风轻的另类味道。想来以程睿敏目前的身份,应该有公务专车接送,不用再排队轮候。

  想起这一点,谭斌扫兴地收回目光,不耐烦地左右替换着重心。来上海出差,她最怕的就是出租车这一关。

  等谭斌终于折腾到酒店,在前台办完入住手续,拖着行李走进房间,已是晚上九点五十分。简单冲个澡,支起电脑继续她未完成的报告。她已经答应过刘秉康,今天一定会把报告交给他,失信不是她的风格。

  按下邮件发送钮,谭斌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一点半。

  又困又乏,对着镜子往脸上涂免洗面膜时,她在心里反复斗争了无数遍:到底做完今天的工作笔记再上床?还是不管不顾立刻睡觉?

  谭斌有个私人习惯,每天结束工作时,会把当天做过的事情尽量回忆一遍。然后记下那些有特别意义的,或者做得不妥不周密之处。五年下来,这些记录已经积存了厚厚一大本。

  沈培偶尔翻过,对着那些令人费解的字母缩写皱起眉头。

  “这都什么东西?有什么用?”他问。

  “算是日志吧。”谭斌回答,“你对自己成就的评价,是一张张的新画。我和你不一样,每天都在重复琐碎的细节,不及时记下来提醒,我怕回头的时候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每天忙忙碌碌却徒劳无获。有了这个,我起码能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而且,”她扬起头,眼神充满向往,“没准儿有一天,我和杰克·韦尔奇一样,有了写自传的资格,这将是多么详实的史料啊!”

  沈培的回答是:“小白痴!”

  习惯还是战胜了懒惰,谭斌最终在桌前坐下,翻开笔记本。每天的这个时刻,是她除了日常签字以外,唯一用手和笔写字的时候。

  她写道:见到程睿敏,他的镇静从容令我吃惊。很想知道这类人面对失败的真实想法。如果换作自己,可能会挖个坑学鸵鸟埋进沙堆,再不愿见到任何故人。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曾经一败涂地的处境。对很多人来说,接受并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谭斌捏着程睿敏的名片反复打量,右手下意识地按着圆珠笔,发出吧嗒吧嗒的噪音。

  她接着写:也有可能是痛到了深处反而麻木,多日之后所有积存的难堪痛苦才会逐渐释放……

  谭斌停下了笔,抬起头,桌前的梳妆镜里,映出她脂粉不施的清秀五官。

  眼前似迷雾划破,露出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年轻的女孩下巴尖尖,一双乌黑的眼睛,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黑沉沉愈加慑人。

  身后的发型师捞起她丝缕分明的长发,异常惋惜:“这么好的头发,剪了真是可惜,小姑娘,要不你再想想?”

  “别啰嗦,剪了!”年轻女孩言简意赅,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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