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影视原著 > 风语② | 上页 下页


  错!

  童秘书这下使不上力了。

  原来,渝字楼虽然离邮局不远,可以骑车来往,但是这条邮路总的说客户分散,路线拖得长,且要上山过岭,有一大半以坡路居多,只能徒步。所以,那些邮递员都不爱跑这条路线。老钱是楼上的,坐办公室的,地位比邮递员本身高一格,现在要从二楼下到一楼,从室内赶到户外,而且去跑最差的路线,这明显是贬,贬中又贬!你老钱想去跑这条路,就是说你犯贱,让童秘书去找他的老乡局长去说情,这肯定行不通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要往上跑,烧香拜佛,托人求情,可以理解;你犯贱,要去找屎吃,怎么找人去说情,不神经病了嘛!

  怎么办?

  犯错误!

  老钱利用收发电报的职权,贪污了一笔公款,照理要开除公职。这时候,你再请童秘书出马,让他去找他的老乡局长送送礼,说说情,给他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这就能说得通了。

  既然是悔过自新,跑一条最差的路线,理所当然。

  老钱就这样瞎折腾一番,终于如愿以偿,成了跑渝字楼这条线的邮递员,每天早出晚归,走街串巷,磨破脚皮子。在徐州同志下山前,八办的同志都以为黑室在渝字楼里,直到徐州下山,送出情报后,才知道守错了地方。

  这是后话。

  肆

  徐州下山其实是“上刀山”,其间他所付出和所体验的,绝不亚于江宁一战对他的考验。那次“称雄”,他凭的是一种简单的不要命的热情,他看见那么多战友都像镰刀下的麦秆一样纷纷倒下,葬身于火海,他突然对自己活着有一种恐惧感。他希望自己速死,与战友一起命归黄泉,哪知道有时候死亡的权力也不在自己手上。他对死的渴求反而塑造了一个英雄的光辉形象,事后徐州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像一场梦,所有的付出、勇气、恐惧、收获,都是梦的组成部分,是梦中的“他”的一次历险、一次荣光,跟他本人并无关联。这一次,他希望自己回到梦中,但时时刻刻,他分明感受到,一切都要靠他坚强的意志和毅力去完成。

  在反复的思考中,徐州得出一个结论,想让自己下山,只有一个办法:让自己刚长好新肉的半张疤脸重新发炎、腐烂。山上只有一个医生,只能对付简单的感冒、发烧、肚子痛等小毛病,一张脸烂了,重新腐烂,想必是对付不了的。于是,徐州决定搞坏自己的脸,让伤口发炎、腐烂。他在昏暗的灯光下,对着妖气的镜子,举着从鬼子手上缴获的排雷刀,举了一个多小时都下不了手。

  这几乎比割断自己的喉咙还要难!

  好不容易,刀子下去了,创口有了,血流出来了——不要以为这就够了,这仅仅才是开始,还要想办法让伤口烂成一团恶臭的腐肉,刀口才会消失,才能瞒天过海。

  徐州首先想到的办法是用盐。“往伤口上撒盐”,这话人人都在说,但几乎没人试过,因为实在太残忍,太毒辣,除非是用来撬开顽固的嘴,或是对付切齿痛恨的仇敌。徐州也许缺乏把自己当做万恶日鬼的想象力,但他并不缺少为凌云壮志赴汤蹈火的勇气,他放下刀,毫不迟疑地抓起一把粗盐抹在伤口上。

  顿时,天地昏暗,心如刀绞!

  徐州不敢叫,不能喊,只能靠握碎双拳、口咬毛巾来抵抗这鼎镬刀锯的彻痛彻苦的大滋大味。他在剧痛中手脚抽搐,浑身痉挛,头晕目眩,最后脑袋里钻进了大片大片的氤氲——他昏死过去了,像一匹被剥了皮的死马。

  黎明时分,徐州在火辣辣的炼痛中醒来,他挣扎着抓过镜子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千古艰难唯一死,比身体痛苦更令人承受不了的唯有精神的绝望。徐州万万没有想到,盐能令伤口痛彻骨髓,却无法令其腐烂,相反,表层还会更快地弥合——见风就长,吸血而合。他是如此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一整晚令他痛不欲生的伤口竟在盐的帮助下开始结痂!

  显然,撒盐是个错误。盐只能痛上加痛,却不能伤上加伤,让伤肉腐烂。

  怎么办?

  徐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背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一边凝神聚心,穷思竭虑。突然,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家乡看到的两个地痞打架的事:其中一个把另一个人的头按进一堆生石灰里,然后朝他头上撒尿,对方顿时如被丢入油锅似的,痛得嗷嗷叫。后来,这个人再出门时已是一个瞎子和麻子,满脸都是豆大的疤痕。徐州想,尿其实是起了水的作用,生石灰遇到水,像热锅上的油遇到火苗子……想到这里,他心里燃烧了。

  培训中心初创不久,修建房屋剩下的材料都堆放在仓库里。徐州轻而易举就从那里搞到了一小袋生石灰。他揭开新长的痂壳,将白色粉末抹上去,没等他泼水伤口就冒出嗞嗞的声音。徐州一头栽倒在地,来回翻滚,以头撞地,比之前十倍的疼痛将他推到了发狂的边缘,不用看镜子,他也清楚地感觉到伤口的肌肉在燃烧,在溃烂,在稀巴烂。

  可是光稀巴烂不行,要发臭腐烂才行,否则伤口太新鲜,容易被医生看出破绽。就是说,他必须再坚持两天,等待伤口腐烂化脓。

  这两天,徐州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度时如年,每一分钟他都觉得自己要崩溃,要割断喉咙来解脱难以忍受的苦刑。生石灰粉,还有后来加上的辣椒面,在徐州脸上充分摧毁着人的意志,它们躲在面罩里面,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窃窃暗笑,等待着一个世上最蠢的大笨蛋最后的崩溃。两天里,几千分钟里,徐州找到了几千个理由让自己放弃生命,可就是找不到一个理由让他放弃李政转达给他的天上星的一句话:

  徐州同志,我们现在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你必须付出一切努力,想尽一切办法下山来,让我听到黑室的声音!

  正是这句话,让徐州艰难地挺过了几千分钟,骗过了山上的医生——他几乎被创口腐败的烂肉吓坏了,阵阵恶臭熏得他连忙捂住嘴鼻,屏气静息,像个酸腐的臭知识分子。“我这儿根本不行,必须马上转到山下去治疗。”当徐州听到医生在电话里这么对陆从骏所长说时,忍不住号啕大哭。几千分钟的痛死痛活终于换来了胜利的回报,他太激动了!泪水漫过腐烂的伤口,又一次刺激着伤口,但徐州感觉不到痛,而是有一种秋风送爽的感觉。

  最后的苦往往有一种甜的感觉。

  到了山下医院,徐州又费尽心机与医生们做游戏,伤口稍为见好又做点小手脚,让伤口再发作,一而再,再而三。三天,五天,一周,伤口总是不痊愈,车子天天送他下山来换药,别说司机烦,连汽车都烦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废物居然要这么侍候着,实在是荒唐啊。

  一天,徐州搭保安处长老孙的便车下山去换药,徐州不失时机地向他诉苦倾吐衷肠,深表歉意的同时又大表决心。

  “这张烂脸我也不知啥时能好,闹得人心慌啊。司机天天为我跑差,早看我不顺眼了,左主任也看我心烦,不知处长能不能给我在山下找个工作,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一边治病一边工作,也好让我心安。”

  “笑话,你这样子怎么工作?”

  “可以的,我已经给自己找了一份最合适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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