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影视文学 > 父母爱情 | 上页 下页
六一


  沉默,大段的沉默。只有话机里的回线音,轻轻地捣着艾楠的耳膜。那回线音轻轻柔柔的,像夏日若有若无的蝉鸣。艾楠的眼睛里悄悄地蒙上了一层水雾,眼中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艾楠,你好吗?”那不紧不慢的声音,轻轻地问候。

  泪水噗噗地落下来,艾楠鼻音堵寒,不敢开口,只好由着眼泪水,成里成里地往下淌。

  “艾楠,擦擦眼泪,好吗?”那轻轻的声音,如老式绵软的宣纸。

  艾楠“咣”的一声挂上电话,吃惊地望着墨绿色的话机。她想,她大概命中注定难逃这个叫陈忠明的人了。

  艾楠又开始跟陈忠明的电话接触。艾楠不让陈忠明打过来,每次都是艾楠打过去。陈忠明为此开始上班了。他像个机关干部那样,按时上下班,有时甚至是早来晚走。他们通话时内容一如既往地干净,不带任何情感色彩,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绕开跟情感有牵连的话题。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书上的事情,谈论于己无关的事情。比如,别的国家、别的民族、别人的事情。

  有一天,指导员张伟健问艾楠:“我让你找司务长谈谈,你谈了没有?怎么夜餐还是那个鬼样子,不见一点改进?”

  艾楠一拍脑门,抱歉地说:“哎呀,忘了,忘了,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张伟健盯牢艾楠的眼睛,意味颇深地说:“艾副连长,你最近不大对头哇,你要注意了。”

  艾捕吓一跳,装糊涂道:“注意?我有什么可注意的?”张伟健手里拿着点名的夹子,在手掌上拍得啪啪响。边往门外走边说:“注意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望着张伟健匆匆忙忙的背影,艾楠愣了好半天神。那种身心疲惫的感觉又向她袭来,她觉得有点累,不知哪儿累,反正就是不想动。

  艾楠买了两斤驼色的纯毛线,说是要给黄海涛织件毛衣。艾副连长织毛衣,几乎轰动了整个连队。因为全连上下没有人不知道副连长深恶痛绝别人织毛衣。她经常在全连点名的公开场合上,批评这种一针一线的手工劳动。她痛心疾首地说:“你们也太不把时间当回事了,有那织毛衣的时间,你们能看多少书啊!”

  艾楠是那种一看就懂、一学就会的聪明人,学习织毛衣自然不会费太大的事。大家见她坐在床铺上。背靠着白墙,一针一线织得专心,觉得有趣。干部们聚在她的四周,你一言她一语地拿她开心。

  有的说,谁说的泰山易改禀性难移?你看人家艾楠,爱情一到禀性就移。还有的下脆就预测,说这件毛衣大概等黄参谋四十五岁那年才能穿到身上。

  黄海涛幸福得什么似的,他憐住艾楠说:“我对什么时候能穿到身上不在意,在意的是你能亲自动手给我织。这XI我本身就是一种鞭策和鼓励。”

  艾楠挣开他的拥抱,用毛衣针点着他说:“你可真没劲!连谈恋爱也是党教给你的这几句话。”

  艾楠是怀着赎罪的心情,给黄海涛织这件毛衣的。每次跟陈忠明通完电话,艾楠就抱起毛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低着头,上—针下一针机械地动作着,一直织到腰酸背痛。那逐渐增长的毛衣,似乎能帮助艾楠卸下一点心理负担。有时绕线的食指,被毛线勒得失了血色,她却望着那苍白冰凉的手指,有一种解脱的快感。

  但艾楠又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奔陈忠明的电话,那种全身心愉悦的逋活,似乎已经成了艾楠生活中的一部分,缺不得了。艾楠早就意识到,自己处在一种危险中。这种危险,一方是陈忠明和他的文化,一方是黄海涛抑或还有张伟健。说不清哪一方更有力量一些,艾楠在这种情形不明的较量中,有一种走在钢丝绳上般的提心吊胆。

  艾楠很担心自己从钢丝绳上摔下来。艾楠知道这一天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是早一天或晚一天罢了。

  其实,那一天很平静。平静得出乎艾楠的意料。但这种平静,却给了艾楠以沉重的打击。

  那个星期,黄海涛到一个郊区哨所蹲点去了。那个星期,又是指导员张伟健值周,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机房跟前夜班。因此,艾楠每天晚上都跟陈忠明通电话,有的电话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

  星期四的晚上,礼堂放电影,部队集合带走后,艾楠就关上房门给陈忠明打电话。不知不觉,就到十一点多了。突然,话机里传来“嘟嘟”的强占线音。艾楠知道,这是通信机房里强插进来的电话。只有机台上,能在两个正在通话的电活中强行插进。艾楠有经验地马上就不讲话了,那边的陈忠明却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劲地在那边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艾楠又不好制止他,只好由着他暴露目标。艾楠当时就知道:事情坏了,这个电话是指导员张伟健插进来的,并且听出了陈忠明的声音。耳功是话务人员四种基本功的一种,只要她听过你讲话,就一定能记住你的声音,更何况陈忠明那么明显的江浙普通话。

  电话“鄉嘟嘟”地响了一阵,张伟健的声音出现了,她很生硬地、没头没脑地说:“把电话挂上,黄海涛找你有事!”说完撤线,线路恢复正常。

  艾楠像被张伟健扇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地烫了起来。半分钟不到,黄海涛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黄海涛埋怨她:“怎么也不把电话放好,害得我打了一个晚上。”艾楠知道,张伟健替她撒了谎,脸烫得就更厉害了。像又被张伟健扇了一巴掌。黄海涛问她:“电影好看吗?”艾楠硬着头皮回答:“还可以。”黄海涛问她:“想我了吗?”

  艾楠看了眼床上织了一半的毛衣,红了脸,底气不足地说:“想”。

  黄海涛听了却很高兴,在郊区艰苦的小哨所里,说了很多很多动感情的话。黄海涛说,这次下连蹲点,看到下边连队的条件很差,战士们生活得很艰苦。并说,想想我们生活在大院里的人们,真是太幸运了,有那么好的工作环境,还有那么漂亮、那么好的女朋友给织毛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放下黄海涛的电话,艾楠用双手梧住烧得厉害的脸,她觉得今天晚上她的一张脸,被张伟健和黄海涛两人扇得“啪啪”直响。她扑到床上,正好扑到给黄海涛织的毛衣上,纯毛毛线扎在脸上,很舒服,像黄海涛几天不刮胡子的脸。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钻人她的鼻孔。这味真好闻,很女性化的味道,有点像家里妈妈打开衣柜散发出的那股味道。

  艾楠想起了她的母亲,那个做了一辈子贤妻良母的人。母亲经常在饭桌上鄙夷地说到一种女人,好像就是艾楠此刻的这种样子。这种联想令艾楠难过,并无地自容。她忽然很厌恶自己,不愿意正视自己。

  艾楠从毛衣上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抖开毛衣仔细地看。她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元宝针会是她自己织的。她也不能想象,黄海涛穿上这件酡色的纯毛毛衣,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会幸福吗?她想。

  艾楠最后看了一眼织了一大半的毛衣,然后把四根毛衣针一根一根地抽下来,又一把一把地拆掉。她的手一张一合,一会儿的工夫,漂亮的元宝针就不见了。

  艾楠神情暗淡地想:毁掉一件事,原来这么容易。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