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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爱情2

  我父亲的工作很忙,他对我来说有时只是一个来去匆匆的背影。我们的母亲同王海洋他妈一样深居简出,但我母亲的面部白皙气色极好,只是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却不似王海洋的病妈那样,总是深情地爱抚在王海洋猴子一样干瘦的脸上。我们的母亲从不这样,她那双大而双目炯炯有神的美目总是穿越过我们兄弟姐妹七人的头顶,落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好像那里有她另一群子女和另一个家。

  母亲总是一副很烦我们的样子,对我们七个小活物没完没了接连不断的要求和纠纷始终缺少一份做母亲应该有的耐心。她大部分时候是皱着眉头听我们说话,听不到一半她就会挥着手不耐烦地把我们从她身边轰走。她的这种继母似的态度跟我们的父亲简直没办法相比,因此,我们兄弟姐妹在情感上比较靠近我们胖胖的长得没什么特点的当政委的父亲。

  父亲虽然总是来去匆匆,但如果他在家,他总是能尽量地同我们打成一片。他纠正哥哥们做的弹弓,说,笨蛋,这能打鸟吗?这连鸭子都打不着的。接着他便找来工具,撅着肥胖的屁股蹲在地上敲敲打打。哥哥们拿着经父亲改进过的轻便顺手而且射程提高了不少的弹弓,打鸟打鸡打鸭子,偶尔也捎带着打人家的玻璃。玻璃的主人呼啸着冲出来,冲着哥哥们兔子般逃窜的背影,气得破口大骂:“×你妈!”

  玻璃主人们骂的不是对弹弓进行了改造和对其后果负有一定责任的我父亲,而是伤害着对弹弓同样深恶痛绝并把玩弹弓视为乡下野孩子的我的无辜的母亲。

  父亲对我们姐妹的态度跟对我的哥哥们有着深刻的不同。这种不同像一个老农在他的土地上种上玉米、小麦这些赖以活口的主粮后,又在田头地边上捎带着栽上点豆角、黄瓜之类的副食—样。主食是活命的必需,副食则是在有了主食以后对生活的奢侈。我的父亲虽然远离了农村,远离了田间地头,虽然党组织往他脑子里灌输了许多科学的先进的唯物的类似“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这样一些符合历史潮流的道理,但在父亲脑子里那块由父亲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耕耘过的土地上,却顽强地根深蒂固地生长着由他的祖祖辈辈们栽种下的几蓬杂草。因此这怨不得父亲,可以说他基本上算是属于无辜的。

  无辜的父亲虽然受了父亲的父亲乃至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愚弄,伹这并不影响他对我们姐妹们深厚的爱。其实我们只要能体会到这种爱的深厚就行了,对他主食和副食的潜意识用不着去深究。实话说,我们姐妹真的很爱很爱我们的父亲。

  父亲经常背着母亲给我的已经知道臭美了的姐姐们一些毛票小钱,让她们买回些粗的细的空心的实心的塑料头绳花花绿绿地绑在头上。对我这个乳臭未干屁事不懂的老闺女,父亲最乐意做的是抱我在他的怀中,用那些短粗的胡茬扎我,听凭我在他怀里拧曲怪叫,这时候父亲就哈哈大笑。多少年过去了,父亲那种哈哈的笑声会经常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的耳边。那种慈爱是我在我母亲身上永远无法体验和得到的。

  母亲跟父亲在青岛这座景色秀耐的海滨城市结婚时,对“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古话还没有实际性的认识。虽然她万分委屈地嫁给了我父亲,但对婚后丰厚的物质生活和安逸的日子基本上是满意的。虽然新中国废弃了军官太太这个词汇,但她的姐姐我的姨妈私下里经常用这个过时的词戏称她,我母亲也就半推半就地受用着。母亲做梦也没想到,她嫁的在第一次授衔时被授予海军上校的丈夫在广义上讲其实也是个兵。因此,在父亲接到去一个边防要塞任职的命令时,她竟气愤地骂我父亲是“骗子”,说我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十足的大骗子”!她那泪流满面的样子,真像是一个被人贩子拐卖的良家妇女。

  父亲提着一个柳条箱独自到要塞赴任去了,据说母亲竟连出门送他一送都不肯。母亲拖着我的大哥国庆抱着我的大姐亚洁肚子里揣着我的二姐亚萌固执地留守在青岛海军基地一套日式营房里。但母亲开始那种誓与青岛共存亡的架势不到半年就没了气势,虽然母亲身边有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帮佣,但她渐渐地竟有了身心交瘁、力不从心的感觉。舅舅和姨妈趁这个时候帮助我的父亲攻进了青岛那座日式老宅,母亲又一次向父亲举起了依然纤细的双手,拖儿带女踏上了千里寻夫的路程。

  父亲任职的要塞,是一些散落在一个狭长海岸线上的大大小小的岛屿。母亲一踏上其中最大的一个作为要塞区最高首脑机关的岛屿,就被这里的荒凉、闭塞和单调气得够呛。但这个时候回头已是不可能的事了,母亲和她的一双儿女已被青岛市注销了城市户口,手里的盖着大红章子的随军迁移证告诉母亲:热爱海岛、保卫海岛、建设海岛、繁荣海岛是她惟一的一条出路。当时,这样的豪情满怀的口号被守岛的军民用海边的鹅卵石铺排得到处都是。母亲看着这个架势,知道一切挣扎和努力都是徒劳的,母亲轻轻叹了口气,竟认命了。

  后来母亲才知道,她的青岛籍贯在这个偏僻的海岛上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要塞区有一个文工团,那里堆积着许许多多北京、上海、南京、苏州、杭州的女文工团员,甚至还有一个马来西亚华侨的女儿。母亲引人注目的原因不在于她的青岛籍贯,也不在于她残存的秀丽。母亲令人频频行注目礼的原因在于她当主任的丈夫我的父亲。父亲那时的面部虽然还清癯,但他作为政治部的一号首长,掌管着岛上大大小小军官们的政治生命和仕途,人们在注目着父亲的同时把余光扫射到我的母亲身上,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这种注礼支撑着母亲的精神。我猜想,母亲开始那段艰难的适应时期大概就是拄着这一束束的目光走过来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借着月光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打着坦率的呼噜的男人,在心里安慰自己:我还图什么呢?人生的最高境界不就是精神上的快慰吗?

  母亲开始了无可奈何的热爱海岛的生涯。保卫海岛的事不用她这个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操心,建设和繁荣海岛是她能够做到的。但岛上没有工厂没有企业,她从青岛那家老字号药店开出的关于工龄、工资诸多条条的工作调函几乎成了一张废纸。母亲那时因为肚子的不方便竟还暗自窃喜这种没有工作可做的轻松和自在,等她回过味来觉得万万丢不得这份国家正式工作时,那张调函就真的只能用去擦屁股了。母亲成了真正的地地道道的无事可干的随军家属,

  她跟那些从农村随军來的家属们从形式到内容完完全全地统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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