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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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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姐讲,我爸爸,是南下上海大干部,我姆妈,上海大资本家后代,只是我从小,习惯北方话,讲上海话,难免会夹生,讲普通话应该标准,或者,我讲一讲上海干部子弟的“塑料普通话”,杨浦上海话,复旦上海话,华师大上海话,可以吧。新加坡人笑笑不响。秦小姐说,外部的世界,上海包括香港,多少肤浅无趣,文风趋于浅薄,学风趋于市侩,大上海,摆不稳一张严肃的写字台,已经是文化沙漠了。新加坡男人说,照秦小姐的讲法,中国有文化的地方,到底是哪里。秦小姐想了想讲,也就是沙漠了。新加坡人说,沙漠里,拍过一部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大陆以前拍过《沙漠追匪记》,对不对。秦小姐一呆,笑了笑讲,我跟一个南洋青年走进沙漠,就感觉到一种真正的自由,越是落后的地方,文化越是高。新加坡人讲,这就听不懂了,秦小姐已经有男朋友了。秦小姐说,我梦里的南洋青年,近在眼前,我宁愿去做三毛,体验真正的沙漠人生。新加坡男人不响。秦小姐讲,上海,已经完结了,恢复不到三十年代,亭子间的风景了,也只留了我这一支,文艺女贵族的独苗。新加坡人笑笑不响。 秦小姐忽然轻声唱,沙漠有了我/永远不寂寞/开满了青春的花朵/我在高声唱/你在轻声和/陶醉在沙漠里的小爱河。新加坡人笑笑不响。到了夜里八点半,秦小姐翘起兰花指头,一摇檀香扇讲,我回去了。新加坡人看看手表。秦小姐说,上海规矩人家,三层楼上的大小姐,到了夜里八点整,是一定要转去的,我姆妈要急的。新加坡男人不响。当时,我旁边轻讲一句北方话说,装逼犯,继续装。秦小姐一吓,花容变色,檀香折扇啪一记落到地上。阿宝说,装得确实像一个女知识分子,讲得出这番文艺腔,翻过几本理论书。李李闷笑。阿宝说,后来呢。李李说,新加坡人送客出门,回来对我讲,这也太三十年代加三毛了,骨子里做戏嘛,是戏剧学院的讲师对吧。我听了,只能肚皮里笑笑。秦小姐,实在是弄过头了。 此刻,两个人已经吃了一瓶多黄酒,阿宝说,李李跟秦小姐,真可以到戏文系里开课。李李说,我讨厌做戏。阿宝说,做人,也就是做戏,多少要做一点。李李说,比较讨厌。阿宝说,会做戏的人,如果心理素质好,台风好,台词好,戏可以做得长,连续剧五十集,一百集做下去,心理素质,面皮,腔调,是真本事,其实,人再懒惰,也不得不做戏,跑龙套,做丫鬟,扫地端痰盂,因为气性大,脾气坏,台上寿命就短。李李不响。此刻,老板娘拎了铜吊,朝暖锅里加水。阿宝说,跟新加坡男人,是做了戏,还是做了其他。李李说,啥叫其他,我不懂。阿宝说,已经谈了半年,多数,是做过了。李李说,下作,一讲就不入调,我要是随便的女人,早就是“公共汽车”了,我为啥开饭店,至少要去东莞发展,我真可以做一个中国最伟大,最有人情味道的妈咪,开一家兄弟姐妹真正开心的夜总会,我可以为此拼命,实现理想。阿宝说,好了,算我讲错。李李说,我跟新加坡人讲一个故事,以前有个荷兰男人,到上海急于结婚,像新加坡男人一样,委托我介绍上海女朋友,当时我介绍了章小姐。 阿宝说,我记得,一道去常熟,真正上海小姐。李李说,新加坡男人一听,又是上海小姐,精神吊足。我讲,这个故事,差不多是“上海传奇一号”。新加坡人眼睛发亮。我笑笑讲,当时我约了荷兰人,到“贵都”大堂碰头,荷兰地方的人,据说祖宗是海盗,因此粗相,打扮随便,见面这天,赤膊穿一件蓝衣裳,等于劳动工作服,过去讲上海的瘪三,赤膊戴领带,赤脚穿皮鞋,这位仁兄,领带也省略了,松开两粒纽子,胸毛蜡蜡黄,不戴手表,袖口里一蓬黄毛。章小姐懂英文,谈了三四句,拔脚就走,事后,章小姐怨天怨地,一肚皮不高兴。我解释讲,男方有的是钞票,婚后,章小姐完全可以全盘改造,有啥怨的。 章小姐讲,这种粗坯,手里银两再多,我也不要,感觉实在太差了。我不响。两个人就谈其他,想不到身旁小保姆,全部听进。第二天,小保姆寻到我店里,自报家门,已经吃了五年上海自来水,跟上海女人,应该毫无区别。我笑笑,发觉小姑娘的眉眼,还算周正,皮肤也光生。我讲,好极,有本事,自家可以寻上去。小保姆讲,姐姐抬举我了,以前,我学过一点英文,可以带一本英文字典过去。我讲,好的,有冲势,厉害。小保姆讲,这只黄毛的旅馆,是波特曼,还是希尔顿。我讲,如果住这种高档酒店,等于颠倒众生,后面就有一长串戴胸罩的大闸蟹,日夜值班,跟班,早夜轮班,翻班,还轮得到小妹吧。小保姆说,这个阿国人,究竟是住啦里呢。我讲,阿国,啦里,上海发音不准嘛,当心外国人听出来。小保姆说,姐姐,阿国男人,多数赣头戆脑,听不出来的。我笑笑讲,狠的,真想去搭讪,地址是福建路,靠苏州河一家青年旅馆,报我名字。小保姆说,好的,我记下来了。我讲,两个人碰头攀谈,态度上,要自然活泼。小保姆说,姐姐觉得,我打扮式样不大自然,不活泼,要么我不戴胸罩,穿一双拖鞋。我讲,中国哪里一个女人,不戴胸罩会好看。小保姆不响。我讲,胸部不管大小,进了胸罩店,帘子一拉,店里的女人就讲,要我帮忙吧,为啥呢,帮客户两面一拨,两面一推。小保姆咯咯咯笑说,是的是的,试胸罩阶段,这种女人,手就伸进来了,抄到两面胳肢窝里帮忙,一推,一托,集中到胸口,正常呀。 李李说,我是不肯的,最方便的办法,是身体弯下来,所有内容,全部集中到前面了,我意思是,这种胸型,可以不戴胸罩出门吧,热昏头了。小保姆说,穿拖鞋呢,可以吧。李李说,啥地方听来的,好好一个小姑娘,为啥要做小婊子。保姆一吓。我讲,茂名南路酒吧门口去看看,夜里九点钟敲过,这种穿拖鞋打扮的小婊子,就出来了,玻璃门一拉,嘴巴里嗨,嗨嗳,嗯哼,专搭外国人。小保姆讲,这副样子呀,这我到底,啦能办呢。我讲,非常便当,章小姐平常样子,记得吧。小保姆讲,当然记得。我讲,好办了,去的这天夜里,借一套章小姐的行头,可以吧。小保姆说,不需要借的,我开橱门,拣一套就可以,章姐姐不晓得。我讲,做人,就是做戏,电视剧看过吧。小保姆嘴巴张大。我讲,见了外国人,就自我介绍,是章小姐的妹妹,先要想一想,章小姐日常用啥香水,做啥工作,讲啥内容,平时发嗲的样子。小保姆笑笑讲,啊呀呀,章姐姐跟男朋友打电话,一发嗲,床上就滚倒。我讲,蛮好,原来章小姐有男朋友了,还要我来介绍。小保姆说,要死,讲穿帮了。我讲,外国黄毛,对章小姐印象,是可以的。小保姆讲,好的,我就承认,是章小姐妹妹。我讲,聪明。小保姆讲,衣裳备好,我请三个钟头假,乘21路电车,到福建路下来。我讲,机会永远属于有准备的女人。小保姆点头讲,晓得。我对小保姆讲,这个荷兰人,据说欢喜吃马路饭摊的宫保辣酱,高庄馒头,馒头夹辣酱,经济实惠,一般夜里,八点半钟吃饭,基本不出门了。小保姆讲,这样子嘛,我就买一客辣酱,两只馒头,两瓶青岛啤酒,八点半去。我讲,随便,买廿只芝麻汤团,买一碗豆腐花,两斤崇明老白酒,不关我事体。 小保姆咯咯咯穷笑说,姐姐真会讲戏话。我讲,想要提高生活质量,关键阶段,就要看勇气,豁得出,还是豁不出,但就算是豁出去,也不是小婊子的豁,自家仔细去想。小保姆讲,姐姐教我。我讲,再教下去,我要吃人参了,好自为之。小保姆说,亲姐姐,我完全明白了。我讲,好的,胆大心细。小保姆点点头,落了一滴眼泪。我讲,这种小旅馆,集体房间,地方小,如果两个人搭上关系,有感觉了,比较谈得来,就可以大大方方,坐到门口,街沿石上面,吃吃讲讲谈谈,男女真功夫,主要是讲,谈,两个中国人坐马路吃馒头,再吃辣酱,基本就是花痴,神经病,盲流分子,闲散人员,马路瘪三,全国通缉要犯,但是跟一个外国男人坐马路,勾肩搭背,绝对就算浪漫,登样的,等于是外滩风景懂吧,外国情调,巴黎情调,因此,要做优质女人,先要懂得不怕难为情,样样事体,要大大方方,身边有了外国人,等于有了后台撑腰,是既有面子,又有夹里的派头。小保姆点头。我讲,这桩事体,最后到底有啥后果,引起非礼,下身受伤,引发强奸,还是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姐姐心中无底,只能自家把握了,我不开保险公司。小保姆讲,姐姐放心,我嫡亲的好姐姐,不管我走红运,还是走霉运,无论如何,我会报答的,我对亲姐姐,好姐姐,一定会负责到底的,现在讲定,将来,我负责帮姐姐养老送终。李李讲到此地,摇摇头说,小保姆,就是小保姆,唉,当时新加坡人听了,跟现在阿宝表情一样,一声不响。我叹气,我讲,对于这种乡下姑娘,我有啥可以讲呢,只能暗叫一声佛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我两眼提白,彻底买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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