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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吴显龙琢磨这话,矛头该是对着张行长,倒不见得是冲自己而来,稍稍放些心。又问胡悦:“那瘪三得罪谁了?”姓张的到底与胡悦更亲近些,有些事自己未必清楚,胡悦多少该知道些。“嘴巴欠,喜欢惹事。”胡悦是说戴副总去世那件事,传言很多。人活着的时候不见得对他多好,人死了倒抱起不平来,一本正经要讨公道,说姐夫死得“冤枉”。虽是私底下说,但指名道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又是那样个性的人。“活该。”胡悦说他。他叫屈,说他也冤,人人都骂他独吃自家人,害了姐夫。骂名跟死人挂上钩,一辈子都难洗掉。要不是抱了几分愧疚,那神经病女人,自己还会与她拖到现在?张行长讲起来也是一包泪。

  胡悦嘴上不以为然,但到底相识多年,他对自己这般掏心掏肺,要说完全不触动,也不至于,偶尔也劝他:“你这种材料,走到今日也不容易,好好对老婆,好好过日子。”是为他好。但娘胎里带来的性格若能说改便改,天底下也没有傻子了。到底是惹祸了。忍你一时,难不成还会忍你一世?戴副总的事,在S行是禁忌,知情或是不知情,都不敢提。张行长对胡悦聊的那些细节,她当故事听,也并未告诉吴显龙,却在告解那晚,漏了一些给陶无忌。

  “世事险恶。读书时听到这个词,只是一笑了之。人这辈子,真正觉出世事险恶的,应该也是少数,大都是无病呻吟,夸大其词。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体会到这种感受。”

  她点到为止,不想吓坏他,也怕他反感,把她看得愈加复杂。倘若他以为她还有别的心思,那她更是欲哭无泪了。她在他面前总是这样,说话做事都一绕再绕。既怕他不懂,又怕他全懂;既怕他吃亏,又怕他顺得过头,后面跌得更惨;既盼他做个好人,又怕他太好了,反衬得她无所遁形。一会儿想通,一会儿又纠结,反反复复。最后总是一句——她之于他,终究只是个过客。这总结客观得恰到好处,断了念想,也不致伤得很了。她安慰自己,若想要回报,又何必找他?老爷叔说得对,前世欠了他的,这债找别人讨便是,亏本买卖这辈子只做他一家,也就罢了。那晚胡悦想到这儿,把口罩往上拉些,手挡住眼圈,佯装朝别处看,心头酸得要命,连带五脏六腑都要酸出水来。

  蒋芮抢了一个同事的客户。那人是个老员工,吊儿郎当老吃老做,对客户并不怎么上心,被蒋芮钻了个空子,靠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抢了过来。一家对外贸易公司,规模不小,每年两三千万存款逃不脱的。同事恨得牙痒痒,去经理那里告状。这人说话也促狭:“他对人家讲,他是行长的毛脚,人家拎得清,当然掉方向啦。”蒋芮猜想这话必然传到赵辉耳里,等着被开销(方言,意为责骂),谁知竟没有。他愈加悬着心,想着与其担惊受怕,不如直接送上门,倒还落个干脆。赵辉见他来,也没怎样,略提了一下那事,只怪他不该抢客户:“大家在一个办公室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尴尬。”蒋芮竟有些委屈了:“您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赵辉奇道:“为什么?”蒋芮怔了一下,到底没有直说,拿陶无忌来做类比:“他为什么来的S行?——我比他更有诚心,也更有耐性。”余光瞥见赵辉若有所思,心头一凛,想,别惹恼了他才好。赵辉停顿片刻,缓缓道:“所以呀,你们是好朋友嘛。”

  蒋芮特意提了一下东园公司的那笔房开贷,上个月赵辉交代他办的。蒋芮头一回做这么大的Case,又是赵辉派下的,自是尽心。单看材料并无异样,心里清楚,天上不会掉馅饼。这时冷不防提出来,有些突兀。“赵总给我机会,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您的厚望。”面儿上很诚恳,一丁点儿别的意思也不露。赵辉朝他看,沉吟着:“——倒也谈不上厚望,你是我介绍进来的,别给我闯祸就行。”蒋芮忙拍胸脯担保:“不会不会,您是蕊蕊的父亲,就跟我自己的父亲一样。您好,我才好,这道理我懂。”表忠心的痕迹有些重,急吼吼了。他朝赵辉偷看一眼,还好,脸色不差,眉宇间似是还温和了些。一激动,又是一句:“您放一百二十个心。”

  蒋芮问陶无忌:“敲未来老丈人竹杠,会有啥后果?”陶无忌愣了愣:“没敲过。——又问赵总借钱了?”蒋芮摇头:“准确来讲,不叫敲竹杠,用‘要挟’大概更合适。”陶无忌吸了口气,不再往下问。蒋芮停顿一下,有些哀伤的口气:“别看不起我。”

  周末,陶无忌去苗彻家。邀请有些突然,苗彻一个短信:“有空吗?来我家吃饭。”中午约,晚上去。他问苗晓慧,半晌没回复,心情忽有些激动,预感这将是一次里程碑式的会面,有承前启后的意义。没有西装,凑合着把工作服熨了一下,皮鞋擦得锃亮,头发吹得蓬松,往镜子前一站,小伙子还挺精神。在附近超市买了补品和水果,叫辆出租车直接过去。苗彻开的门,露半个脑袋,又冲进厨房。“没菜,烧个老鸭汤,在小区对面的盒马鲜生买只帝王蟹清蒸,再拌个黄瓜,马马虎虎吃吃。”陶无忌忙道:“不马虎不马虎,这么高大上——”等了半天,没见苗晓慧出来,不禁纳闷,嘴上兀自闲聊,“苗总真是时尚啊,还会在盒马鲜生买东西,我爸跟您差不多年纪,连支付宝是什么都不知道。”借着去卫生间洗手,瞥见两间卧室都空着,没人。阳台上晒着衣服,粗略一看,全是男式的——猜想父女俩又闹别扭了,晓慧多半搬回了胡悦家。怪不得不回信息,应该是心情欠佳。陶无忌顿时失望了。半日的希冀落空,一脸颓丧,被苗彻看个正着。

  “陪老头子吃饭不长肉,我懂的。”

  陶无忌挤出笑容:“就怕您看着我,吃不下饭。”也是有些泄气的。

  “吃得下吃不下都要吃,身体是自己的。人家好不好,那不重要,关键自己要好。人这辈子,不见得碰到的都是对路的人。人家对我好,那当然最好;人家对我不好,日子也要过,而且还要过得更好,气死他!”苗彻飞快地说完,往两个杯子里倒满酒,递一杯到陶无忌跟前,开场白忒铿锵有力了,瞥见这小子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重重地与他的杯子一碰,“干!今天不是上级对下级,也不是长辈对小辈,而是两个男人喝酒,就这么简单!使劲喝,喝完我们再聊。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不喝醉说不出来。”一饮而尽,咝着气,朝陶无忌看,努力想让神情更有内容些,为下文做铺垫,也可省力些。但不好把握,反弄得脸抽筋似的,面瘫即视感。“陶无忌!”他猛地叫道,唬得陶无忌忙应一声,坐得更直些。苗彻嘴巴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唾沫没咽好,反被呛得咳嗽了。自己也觉得窝囊,一跺脚,又是重重地干杯:“喝!喝了再说!”

  其实那晚,除了补品和水果,陶无忌还准备了另一样礼物,放在口袋里,预备相谈甚欢时拿出来,锦上添花的效果。他猜苗彻应该万万想不到——苏见仁那优盘里的内容,他做了备份,就在追悼会第二天。小心些总是没错的,有备无患。这事跟程家元都没提,怕加重他的压力。再说也不想弄得满世界都知道。他也算是谨慎了,这阵子一直守口如瓶,怕再出事端。等风声过了,才拿出来,第一个便要告诉苗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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